东方泛白,满河烧起了灿烂的朝霞。汉子抱着晴儿,身子被朝露镶了一周金黄的边。他镇定自若,视死如归,犹如眼前并非滔滔河流,而如坦途一般,又如慷慨赴难的烈士,从容就义;更如一双情侣,相亲相爱地走出世俗……
汉子快疾而又矫健,瞬间河水已是淹没了腰身。又走了几步,只见河面上,只是剩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头来。
韦小宝骇然,叫道:“喂,你疯了么?你自己要报河自尽,没人管你,不能拉个垫背的。晴儿年纪青青,闭花羞月,落色沉雁,你老兄这么将她带进了阴曹地府,未免太也可惜。”
汉子浑若没有听见,忽然间一个浪头涌过,两人的头就此在水面上消失了,再也没有现出身来。
韦小宝惊骇不已,老者已是缓缓地走近了他,说道:“施主,你叫不回来他们的。他们既然来到这儿,便是决心一死的了。这里叫情人滩,每年在这里殉情的情人,也不知有多少。唉,劳苦众生,为甚么总是勘不破一个情字!…阿弥陀佛!”
韦小宝听他口宣佛号,衣着打扮却又是常人,猜想他可能是佛门俗家弟子,便道:“前辈,救人一命,胜造四七二十八级浮屠,你快出手救一救他们埃”
老者摇头道:“不中用的。情人滩风高浪急,除了龙王,哪里能下河救人?”韦小宝道:“别人不能,你老人家武功这等高强,自是比龙王高出了无数倍的了。”
老者奇道:“武功?甚么武功啊?”
韦小宝道:“你老人家方才施展的那个…那个‘金镖打狗’,就是高深之极的武功埃”
老者愕然道:“施主的话,我越听越糊涂了,甚么金镖打狗、银镖打猫?阿弥陀佛,我佛眼里,众生尽皆平等,猫狗也是如此,岂能打它?罪过,罪过1
韦小宝大是不解,道:“老人家既是不愿出手相救他们,是他们命薄,那也叫无可奈何。晚辈承你相救,得好生报答你老人家的救命之恩。”
老者茫然道:“老朽实在听不懂施主的话。”俯下身子,一摸韦小宝的额头,惊讶道:“原来施主在发烧,怪不得这样说话。”
近在咫尺,韦小宝看清了老者的本来面目,只见他容貌清癯,慈眉善目,一绺长长的胡须,确是一个吃斋念佛的积善人家的长者。
韦小宝经过一夜的折腾,又被汉子打断了几根肋骨,他近几年安富尊荣,早巳不是扬州丽春院里的那个吃苦受难的韦小宝了,身子大是娇贵,哪里吃得这等苦头?此时确实发了高烧。
老者道:“老朽的家就在近处,施主若是不嫌寒碜,不妨到老朽家里养伤罢。”又架又抱地将韦小宝拖起来,便已气喘吁吁,哪里能背得起他?半扶半拖,将韦小宝朝他家里弄去。
每走一步,韦小宝断了的肋骨便钻心般地疼痛,他不由得大怒,暗骂道:“装蒜么?辣块妈妈不开花,那等高深的武功,装成这等孙子模样,来折腾老子。”
但他见到的一些武林高手,一个个地都有些怪癣,加之又有求于对方,是以只得忍气吞声,强制住自己,隐忍着没有发作。
说是“就在近处”,却实在走了足足有二里,才在绿树荫影之中,有一处小小的院落,这就是老者的家。老者开了门。院内极是整洁,种着十余株牡丹、芍药,一丛修竹,几只石凳。
老者将韦小宝扶进了室内,在一张床上躺下,盖了被子,歉然道:“家中就老朽一人,伺候不到之处,还请施主多多担待。”
韦小宝道:“好说,好说。”
自此之后半个月,韦小宝在老者家里养伤。老者对于医道竞是极为精通,尤其是外伤。也不用请医买药,都是老者自行料理,用药也是极为灵验。断骨好得极快。
韦小宝亲眼看见老者在不动声色之间。便将那武功高强的汉子打得落荒而逃。是以虽说老者再也没有显示武功,韦小宝也大为放心。忖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越是这等武功登峰造极的武林高手,越是不显山不露水的。”
只是一件:老者是佛门俗家弟子,长年吃素,而韦小宝则是大鱼大向地享乐惯了,每日青菜豆腐,韦小宝的嘴里淡出鸟来。韦小宝本是得陇望蜀之人,却是吃不了这份苦。那一日他躺在床上。听得脚步声响,便皱眉道:“老人家,你不能弄些红烧牛肉来吃么?”’一个声音冷冷道:“红烧牛肉倒是没有,红烧人肉吃不吃啊?”
“红烧人……”
韦小宝,怔,感到事情不对,急忙坐了起来。床前,站立着一个一部长髯又白又浓又密、掩盖了面目的人,这人只露出一双狰狞的眼睛。
那长髯铺天盖地,足有四尺余长,直拖至膝。却不是原来慈眉善目、菩萨一样的老者了。
韦小宝大惊,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甚么人?”
那人修然一笑,道:“白龙使,你难道连老夫也认不出来了么?难道老夫真得变得面目全非了么?”
一个“白龙使”,一个“老夫”,听得韦小宝如五雷击顶。
韦小宝道:“你、你是洪、洪……”
那人点头道:“不错,我正是洪安通!”
洪安通是神龙教的教主,也是韦小宝现任夫人之十的苏荃的前任丈夫。此人武功出神入化,更有经天纬地的雄才大略、他一手创立的神龙教,是江湖魔教之中的第一大教,不管白道、黑道,还有正派、邪派,只要在江湖行走,提起神龙教来,没有人不胆颤心惊。
可是,洪安通到了后来,却热衷于听属下的歌功颂德,便如开国帝王一般,变得刚副愎自用,将老兄弟们都丢在一边,终于导致了教中巨变,在群殴中被属下所杀,并因此而全教覆灭,并且是韦小宝看在苏荃的面子上,挖了个坑,将他掩埋了的。
韦小宝嘴唇发抖,道:“你、你……”
洪安通道:“白龙使,你不必害怕,我没死,我不是鬼。”他向地上一指,道:“他才是鬼,是被我杀了的。你听说过鬼能白日现身、并且将大活人变成鬼的么?”
躺在地上的,正是救了韦小宝的老者。此时他七窍流血,显见中了剧毒,死得不能再惨了。
韦小宝的脑子如电光火石,刹那间转了十余个圈儿:“老子不怕你是鬼,怕的就是你是个人。老子挑起祸端,搅散了你的神龙教不说,还与你老婆私通,生下了一个儿子,又心安理得地娶了你的老婆做了自己的老婆。如今你不要说别的,就是为捉拿奸夫淫妇,告到官府,按《大清律》,也该问斩。便是老子在朝中有人情,那么杖责三百、发配三千里外与守城军士为奴,也是轻的了。他奶奶的。甚么样的黄花闺女老子不娶,偏偏要娶个活寡妇?”
洪安通幽幽叹息道:“那一日我身负重伤,清醒之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钻出了坟坑。虽说拣得了一条性命,可神龙岛已变成了一座荒岛…我苦心经营一辈子的神龙教,毁于一旦。”
洪安通又道:“老夫变得一无所有,本来即便不死,也该自行了断。可是老夫又极不甘心。嘿嘿,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创功立业,枉为人了!……数年来,老夫卧薪尝胆,练就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武功,又长出了一部四尺四寸的胡须,遮住本来面目。哼哼,老子一败涂地,本来不该有脸,正巧这脸也被胡子遮盖了。”
韦小宝忽然放声大笑。
洪安通怒道:“你笑签么?敢耻笑老夫么?”韦小宝道:“属下不敢。教主,你老人家知道么?神龙教全教覆灭,正是属下安排下的计谋埃”
洪安通冷笑道:“我自然知道。神龙教原先好生兴旺,如今只剩下了老夫一个孤家寡人,当然是你韦小宝所赐,别人哪有这么大的手笔啊?嘿嘿,嘿嘿,白龙使,你的功劳不校嘿嘿,嘿嘿!”
洪安通笑一声,韦小宝周身便打一次哆嗦。他亲眼所见,洪安通杀起人来,那等心狠手辣,是从来不容情的。
韦小宝知道此时生命系于一线,来不得半点马虎,一本正经道:“功劳么,属下是不敢领了。不过,有一日在北京,属下与矮头佗、陆高轩两人闲谈,矮头佗他们说起神龙教刚刚创立之时,那等兴旺发达,令属下好生敬慕,只恨我爹爹他奶奶的混帐,晚生了老子几年,没有赶到教主创教的岁月。”
韦小宝的娘是妓女,连她也不知道儿子的父亲到底是谁,是以韦小宝与他的亲爹素无情感,张口就骂。其实他知道洪安通的禀性:最是恨那些世俗人伦,这样说话,不过是报其所好而已。
果然,洪安通脸上的神色稍稍和缓,轻声道:“是啊,想今年老夫初创神龙教,在江湖之上,真正说得上是威风八面。不过,这与你颠覆我神龙教,又有甚么干系?”
韦小宝道:“教主的话是不错,矮头佗、陆高轩的话,却错了一半。他们说,当初若不是一帮子老兄弟们,单凭教主一人,便是三头六臂,又有甚么用处?神龙教?哼哼,只怕是神蛇教,他也是创不出来……教主,你千万不要误会,这话可是陆高轩他说的,与属下却是没有甚么干系。”
陆高轩、矮头佗都是与洪安通一块儿创立神龙教的有功之臣,不过后来由于洪安通渐渐地与他们疏远了,是以他们口出怨言,也是有的。何况洪安通为了得到《四十二章经》,确实委任韦小宝为白龙使,与陆高轩他们一起赴京盗宝。
洪安通道:“那又如何?”
韦小宝道:“当时属下不服,便与他们争执起来。属下道:‘教主不是凡夫俗子,是天上的武曲星、文曲星下凡,算无遗策,运筹甚么甚么之中,决胜甚么甚么之外,我们这些凡人,不过是跟了教主沾光而已,又有甚么功劳了?”吹牛拍马,是韦小宝的一大法宝,他脸皮又厚,说谎说得再是离奇,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边说,边察言观色,见洪安通微微闭着双目,显是听得极为顺耳。韦小宝道:“也是属下年轻好胜,听了陆高轩、矮头佗的话,心中好生不服,突发奇想:索性请教主将神龙教尽行解散,教主白手起家,不用任何人帮助,再建一个崭新的、呱呱叫、别别跳的神龙教,教他们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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