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力地弯起身体,用自己的身体把怀里僵冷的人全部覆盖住,螳臂当车地隔开蔓延的火焰。财前把脸埋进忍足的头发里,他已经呼吸不到空气的味道,浓重的烟雾涌进来,化开不见天日的黑暗。
他想起来,那一天,在越来越浓重的黑暗昏迷里,隐约听见了温柔悲伤的声音。
——谦也君是个傻瓜。你比我了解他……财前君,你不会像他一样傻的。
财前闻着鼻腔里烟雾的呛味,越来越模糊的眼里倒映出席卷而来的明色烈焰,他却笑了,仿佛在证明什么一样收紧了拥抱的手臂。
“……不二君。”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其实……我也,是个傻瓜。”
财前醒过来的时候,周遭是一片狼藉的废墟。他吃力地睁开双眼,灰白的天穹投影而下,眼睛就像是被人用刀扎了无数次那样撕裂般的痛着,生理性的泪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刺激出来,盈在眼眶里的时候引起了更加剧烈的疼痛。他本能地想抬起手去揉揉眼睛缓解疼痛,可是甫动便被坚硬的东西卡在原地动弹不得。
财前移动视线,发现自己躺在被火烧焦了的地面上,身上压着一具焦黑色的骨骸,恰好卡在关节微妙的位置让他不能动弹。
“醒了吗?”身边忽然传来慵懒的声音,然后是踏在地面上的细碎脚步声,视界里出现了一个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财前。也许是因为躺着,这个男人看起来特别高大,满头黑发披到肩膀,有百无聊赖的神气。
“要帮忙吗?”见财前没有回答,这个男人指了指压迫着财前的骨骸。
“不要……”财前开口时嗓音出奇的沙哑,喉咙里仿佛有一堆砂砾在摩擦,又硌又痛,“伤到他……”
“明白。”男人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掰开死死扣着财前的骨骸,他出乎意料的灵巧,用不了几分钟就把财前和骨骸分离开来,财前支起身体后伸出双臂,那人会意地将骨骸谨慎地搁在财前的臂弯里。
“谢谢你……”财前低声说,“忍足……侑士君。”
两人的视线交错。男子抬了抬眉,他的眼睛是财前无比熟悉的深蓝色,仿佛夜色下斑斓流光的海。
“至少我们省了自我介绍的麻烦。”忍足侑士微微一笑,“不过,我还是没想到会在这种状况下和你见面,财前光君。”
他在财前身边坐下,这回财前能确认他的身材确实非常高大,就算是坐着也比财前高一个头。
“那个……”财前犹豫了片刻,“是忍足侑士君你……救了我吗?”
“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忍足侑士非常体贴地说,“很可惜不是,我只是受人之托在这里看护你一会。”
“受人之托……?”
“你们四天宝寺的那个孩子。”忍足侑士耸耸肩,“该说你勇敢还是愚蠢呢,就这样一个人冲到着火的房子里,还毫发无损地躺在这里算你命大。那个活猴子样的小子可快被急死了,在那里上蹿下跳简直可以吵死人。”他晃了晃脑袋指指自己的耳朵,“还是和以前没两样。”
“不是侑士君的话,是谁救我出来的?”财前问,当时整间屋子都被浓烟充斥着,所有的生路都被堵死,他抱着忍足谦也就在屋里昏了过去,背上还不轻不重地被屋梁击了一下。
那时候,他是已经做好葬身火海的心理准备了。
“不知道。”忍足侑士说,“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就已经躺在这里,被……”他的视线移向静静躺在一旁的骨骸。
财前无声地捏紧拳头,然后又松开。
“对不起。”他说。
“不要自责。”侑士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我都知道那个笨蛋做了什么。”
“我本可以救他出来的。”财前喃喃地说。
“如果他自己不愿被救呢?”侑士的话让财前一惊,抬起头时对上的那双深蓝的眼睛让他无法言语,“如果他希望死去,不管你多想要留下他,努力多少次……也是没用的。”
“就算没有你……”侑士说,“他也还是会走这条路。但是……因为他遇见了你,他会走得……非常,非常的难以割舍。”
财前扯开嘴角,露出连自己都觉得难看的微笑:“这算安慰吗,侑士君?”
“当然不是。我从不安慰别人。”侑士挑起眉,“这是事实。”
“我不是他留下的理由……”财前摇摇头,“就算他曾经留恋,那又如何呢……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们之间的事我不知情。”侑士说,“但我知道,那家伙希望你活着,好好地活下去,当你真正爱着一个人的时候,你会在意他的幸福远胜于在意自己。”
“我还能有什么幸福可言。”财前说,“重要的人全部都不在了,父母也好,白石前辈也好,那家伙也好……孤独一人地活着和死去有什么区别吗?”
“可是他并没有离开你。”侑士温和地说,“谁说他离开你了呢?在所有人赶来救你之前,你已经被从火场里毫发无损地救出来了,这是为什么呢?”
财前微微一震,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扶在臂间的骨骸,有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里成了形。
“太荒谬了……”他低声说。
“是很荒谬。”侑士承认道,“可是有些时候,我们还是得相信一些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对不对?”
“侑士君——”
“我去叫马车过来。”侑士起身道,“再不把你送回去,估计四天宝寺就要炸开锅了。”
财前目送忍足侑士离开,才低首凝视着被火烧成焦黑色的骨骸。他伸手轻轻摩挲过焦黑的面骨,皮肤上沾了一层淡淡的碳色,他的手指沿着面骨起伏的弧线滑落,笼上下颏熟悉的弧度。
“真的……是你吗?”他轻声问。
没有回音。
不可能有的吧。财前自嘲般地笑着垂了眼,这时忍足的腕骨发出咔哒一声,掌根的骨头忽然折断,蜷缩成拳头状的骨掌落在财前的膝头。
财前唬了一跳连忙拾起那枚断掌仔细端详,在他开始动作的瞬间一缕细微的光华从□□的指骨间落下,不偏不倚地落进财前的掌心。
分明是那么细微的光华,不仔细观察甚至会忽略的微光,却在摊开掌心的那个瞬间耀花了财前的双眼。
那是一枚金色的耳钉。
他认得。
他怎么可能不认得。
是多久以前他亲手把它从自己耳上取下来,亲手放入眼前这人的唇齿之间。
是这个世上除了他再也没有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可是此时从已经离去的那个人指间掉落,回到了他的手心。
双眼泛起模糊的刺痛,有温热的液体滑过不堪一击的眼眶,随着某些无法倾诉的情绪一同坠落。
温热的泪滑过毫无生气的面骨,冲掉了焦色的浮尘,滤出苍白干净的颜色来。
“开玩笑的吧……”财前一边落泪一边笑出了声,“喂,你是开玩笑的吧……这种事,怎么可能啊……!”
他攥紧了掌心几乎感觉不到存在的金色耳钉,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泪水却控制不住地肆意流下。
和那个人有关的回忆那么多,此刻他却一件也想不起来,记忆像被咬去了一块,回忆到那里的时候只剩一片空白。
财前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喊出了那个阔别经年的名字。
“Ken、ya……さん。”
他把臂弯里毫无生气的骨骸紧紧抱在胸前,喉咙里撕裂出染着血的哭泣。
被忍足侑士送回四天宝寺之后,财前在房里足足休息了一月之长。他的状态让小金这只向来没心没肺的活猴子也放心不下,奇迹般地在四天宝寺留了有史以来最长的时间,直到财前从房里出来重新主持朝政,确认完“Hikaruさん真的正常到可以敲打自己的脑袋了”之后才和越前龙马一起离开,再次开始他们的旅途。
当然,小金离开是在忍足谦也的葬礼结束之后的事情。
道顿堀失火事件结束之后,财前带着忍足的遗骸回到了四天宝寺,这让银非常惊讶也非常欣慰。
银说,Hikaru你终于愿意想起来了。
可是他不知道,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那一天在道顿堀的火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财前光终于相信,忍足谦也永远不会离他而去。
那一天财前光终于愿意接受忍足谦也已经离开的事实,所以他把他带回了四天宝寺,所以他亲自为他举行葬礼。
财前看着忍足的棺椁被埋进深深的地底,侍从挑起土一铲一铲将棺椁覆盖时,控制不住泪盈于睫。
他竭尽全力地控制自己不要像在道顿堀火焰烧尽的废墟里那样痛哭失声,却仍然没能掩饰那一滴滑过脸庞的泪水。
那一天他坐在烧焦的地面上,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没能想起任何与那个人有关的所有,可是看着装着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人的棺椁被尘土覆盖的时候,耳边忽然回音般地,清晰地响起了那个人的声音,清晰得就像每一个不见天日的梦里那个人附在耳边呢喃。
——我只希望,你能幸福……
为什么所有的过往都没能记起,最后却只深深记得这样一句声息,连那个人说出这句话时最细微的语声变化都那样分明。
为什么放弃了所有生还的希望,在被火焰覆盖的那个瞬间只晓得把你抱紧,答应了那个迟到的许诺,只愿追逐着你,和你一起,被你带去那个开满血红鲜花的深暗梦境,却在最后还是睁开了双眼看到亮色的青空,分明被护在怀里的你却变成把我紧紧拥抱的姿势,我亲手放在你唇间的信物却从你的掌心落下,像一滴泪水融化在我的手心。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相信,决然背离而去的你,其实从来不曾远离?
那一天在废墟里,财前再一次把金色的耳钉放入忍足的齿间,最后一次亲吻那双冰冷坚硬的,永远不会再次柔软鲜活的苍白嘴唇。
“呐,Kenyaさん。”财前记得那一天自己说话的时候,声音里控制不住的哽咽,“我认输了,我会按你说的去做,你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