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行走至贾环身后,瞧了瞧宣纸抬头,乃是写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固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林如海叹了口气,道:“环儿果然有经世之才,却不想以此破题,虽有直谏之嫌,却仍不失拳拳爱国之意。”
贾环抿唇笑了笑,也便搁了笔:“老师过誉,不过是聊表胸臆罢了,竖子想法,并没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倒是颇为毛躁简陋,让老师见笑了。”
林如海道:“你有这份心便已足够。如今朝堂吏治清明,圣上英明决断,正是天下学子抒扬此宏图大志之时,我却老了,再没有那些拼劲了。”
他的话说得十分委婉颓丧,贾环不由抬了眸细细打量着此位老师。
林黛玉生的极美,其中不乏贾敏之功,但却也可见其父林如海是不差的。他容貌清俊,眉目方正,眉峰却散,乃短命之相。如今他面上仍有几分久病苍白,精神头却也尚佳,这全数归功林黛玉早早回了扬州,又收了贾环为徒,亲如半子,故而有了寄托,才从贾敏亡故的悲痛中脱了身,白捡回一条命来。
贾环恍然想起当日与二仙对峙执意要保林黛玉与王熙凤性命,分明是得道之人却显得分外惊慌矛盾,原是她二个实在牵扯太大,如树根主系一般,牵连着许多人的运势命理,如林如海、如贾琏。
“老师所言不免过于萧瑟了。如今圣上慧眼识英,只但凡一心为民的、清正廉洁的,断然没有使他委屈的道理。譬如五年前的举子奚清流,本犯下的是弥天大罪,如今却也平步青云坐到礼部右侍郎,该改称呼一句奚大人了,可见天下一举一动,那位皆是看在眼里记于心中的。”
林如海双眸似是亮了一亮,却并不接他此番话头,对赫连千疆的身份他是不无猜测的。那不过五六岁的娃娃雪玉一般,来时跟了三辆车马并十二三个丫鬟长随,吃穿用度皆不从林府账面儿上过,却不见亏了一星半点。贾环言道乃是京中故交家的幼子,因着十分喜爱又怜其体弱才带来扬州将养。
这话有多少分量值得推敲,林如海是心中有数的,却也不去戳破,实则一是却也信任贾环,二则隐隐几分苗头唬的他不敢去细究。
“玉儿这两日倒忙得很,也不见来书房请安,你可知她作甚去了?”林如海摸了摸手上一枚翠色潋滟的雕兰扳指,笑道。
贾环浑似不曾发觉般也随之改了话题,轻声道:“林姐姐自是赶着筹备老师的寿辰去了。老师但请保密,若是让她知道我这般偷偷地说了,少不得要与我白话一个时辰,且请放过我罢。”
林如海心中一暖,见少年似乎十分苦恼模样又有些忍俊不禁,自是与他和和美美畅谈许多并同用了晚饭不提。
林家后院进去乃有一处抄手游廊,旁侧立着一面油青大影壁,又有各式湖石花草点缀,故而非常清幽凉爽,却是避暑的好去处。
生性怕热的赫连千疆时常喜欢窝在此处,或有时贾环抱着他小憩一会儿,或有时贾环陪他做些新鲜的游戏,这在不过五六岁的小孩儿心里实则是最美妙最安静的时候,珍贵到恨不能锁在父皇那个连环锁子的黑檀木匣子里,同师傅送他的徽砚与各式物件儿亲亲密密地放在一处。
每隔五日贾环皆要在林如海处破题答卷,赫连千疆虽万般不愿却也莫可奈何,此时一人独趴在游廊沿上竟显得颇为寂寥。
屠苏有些好笑,小孩儿双手撑在廊背上,双腿蜷着,瞧着极粉嫩的一团儿,面上竟有十分大人般的苦大仇深,没白添了些子可爱。
“屠苏,你说说,这林府如何?”
屠苏一惊,却见小孩儿眉宇间早已愁苦褪尽,一双琥珀金的瞳子似是毫无焦距地落到了自个儿身上,忙肃起脸色答道:“微臣以为,林府雍容大气、清雅大气,却也半点没有逾制,处处皆颇为得体。。。。。。”
“哪个问你这些,我是说。。。。。;林家人。。。。。。”赫连千疆摆了摆手,淡淡阻住了他。
屠苏更为恭敬:“父慈女孝,林大人更是难得的专情之人,只是略略优柔了一些。”
赫连千疆不置可否,神色却破显得有些不可捉摸。
贾环不在那五年,他毕竟是养在赫连扣身边的,赫连家人一贯聪慧,哪怕是散漫无状的先帝乐宗也断断不容轻视,倒也因此赫连千疆极是早慧。
贾环和赫连扣的关系以他如今的情商不可尽知,但至少有一点小孩儿心中是万分明白的,那便是哪怕他与整个后宫囫囵加起来恐也没有那人一根头发丝儿来得重要些。何况赤子最是无瑕,自然明白哪些待他是真好,而哪些又不过虚与委蛇、妄攀高枝儿。
小孩儿的半张脸孔浮凸在青竹枝子的阴翳里,眉眼固然精致,却已渐有与赫连扣如出一辙般的冷心冷情,因淡笑道:“林家,注定是留给师傅与我的助力,在此之前,绝不容旁的别个半点染指。”
游廊正对的瑶芳院里忽的飞出一只羽毛洁白的信鸽,腿上绑着一根竹筒,窗边隐约有个女子窈窕的侧影。
“屠苏,爷要那只鸽子,给爷射下来!”
“是,主子!”
屠苏半点不曾犹疑,指尖忽现一枚飞刀,银光如缕,锋锐妖冶,如一朵盛开的雪色莲花。
那信鸽在空中突兀惨鸣一声,落地抽搐两声,青竹信筒在一地鲜血中显得驳杂难辨,窗内陡然传来女子尖锐叫声,随后又似是被生生掐断了一般。
赫连千疆扬了扬眉,薄唇微微翘起,抚着手笑道:“屠苏,咱们走。师傅该下课了,找他陪我玩儿去,他肯定也想我得很。”
且放下扬州此处,那厢的燕京城里却似迎来多事之秋,诡谲动荡,局势难明。
宫里突然放了宫妃省亲,虽则有陈皇太后盛赞赫连扣纯孝仁善,实则但凡拎得清些的心中早生出了几分猜测。
这一日水溶进宫面圣,李文来远远瞧见了,走近前几步道:“皇上眼瞧着心情不算甚好,王爷您且将将劝几句,也算帮奴婢一个大忙。”
水溶奇道:“这是怎么?”
李文来不由露出个苦笑,一张老脸皱巴得跟陈皮一般:“还不是环哥儿家那不识趣的姐们,日前提着盅子燕窝巴巴儿地送来,半点瞧不清楚状况,恼得皇上只愿意当场赏她一耳巴子,却又得使劲儿忍者,老奴冷眼看着竟是心疼的。”
正文 第44章 烟花三月下扬州(四)
待水溶进了乾清宫;亲见了帝王;倒才明白了李文来口中所谓的“心情不算甚好”。便是刑十五静默贴在墙根儿当壁画;水溶也只贪看了一眼并不敢做多的;唯恐叫此时眸光阴冷的帝王挑了错处。
“皇兄。”水溶恭恭敬敬的行礼;一袭银丝勾边儿雪竹蒙青的月白袍服散在汉白玉铺就的地板上,越发显得眉目清静,温顺内敛。
刑十五禁不住看了又看,只觉得除了贾环外并不曾见过此等温润君子般霁月风光的人物;仿佛在素白生宣上细细描绘的工笔莲花,十分精巧又十足大气。
赫连扣抬了抬眉,淡淡道:“起吧。”
“是。”水溶应声站起;劝道;“皇兄;虽则有那不识好歹之人,您却是犯不着与自个儿置气,万金之体,本就容不得半点损伤的。”
赫连扣哂笑一声:“那老梆子,嚼舌头倒是利索得很。”
水溶明智地不做表态,赫连扣虽嘴上时有不饶人的,但李文来在他心中却也是十分紧要的。乐宗情薄,待赫连扣算得不好不坏,却总归君臣多于父子,李总管待赫连扣亲如半子,况年岁大了,知机识趣,老实本分,说不得是放在身边顶顶得力的,些许牢骚不过是嘴上耍耍,也当不得真。
果不其然,赫连扣只提了这一句便不再说,反执起了桌上一本奏折道:“文学礼昨儿个上了折子,乃是求应文荥回府省亲的。你以为如何?”
水溶双手拢在袖中,闻言微笑道:“文阁老之女高居皇后之尊,虽则有统仪后宫之责,为人却也端庄恭谨,并无不是之处,况阁老年事已高,想来其中罕有不可体谅之处。臣弟拙见,不过请皇兄略作参考罢了。”
赫连扣睨了他一眼,拿起朱笔在奏折上随意圈点几下,冷声道:“准了,令从朕私库拨出白银万两、珊瑚两对、南珠一斛佐以添置省亲别墅。令加赐贤德妃贾元春鸾驾半副,着令于荣国府半里处荣迎。”
水溶低声应诺,自是按下心中万般思绪不提。
七月十三,乃是林海寿辰之日。林黛玉早早地起了,又重将上下里外校选核对,细节直至洒扫的丫鬟婆子及摆放的妆奁香笼,力求绝无半分差错。
林海旧友来得颇早,或有身兼官职推了一应事物来的,或有隐世许久千里应邀的,把个已有不惑之年的林探花感动得泪湿青衫,嘴唇哆嗦着不知该说甚好,只急急地将人请进了门才算数。
“如海兄,一别经年,你风采依旧,我等却早早地老去了,虽不过酸腐,却也不得不多言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啊!”说话的乃是一个穿夕黄布衣的中年文士,唇下留三咎墨黑长须,面容古朴清拙,眼神清亮有光,十分符合当下的趋势流行。此人名为周衍,字子延,乃是与林海同科的第四名进士,当年与他交情最甚,却因自系周文清旁支,心中极为不耻,故而早早地隐退了。
林海啜了一口薄酒,笑中颇有几分自嘲之意:“子延兄当真是说笑了,我不过一介老朽,谈甚劳什子的风采?倒是兄长若有意官场,如今阁中必有你一席之地。”
周衍哂笑一二,并不作答,只低低吟道:“学得一身艺,卖与帝王家。我辈学子,却终是逃不脱如此宿命了。我本是认命的,只愿求一位明君贤主,奈何、奈何。。。。。。”
言辞间却也显出几分悲苦愤然来。
一名面目瘦削眼神却极淡的麻衣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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