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辞间却也显出几分悲苦愤然来。
一名面目瘦削眼神却极淡的麻衣老者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道:“子延着相了,要放下便当真该放下才是。在其位谋其政,不过如是。”
周衍略动了动眉头,似是要说点什么,抖了抖嘴皮子最终垂头开口:“欧阳老哥好见识好心气,小弟领教了。”
林如海微叹了口气,心道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今也有二十余年了,这欧阳老哥的脾性倒是半点不曾改的。
欧阳徇点了点头,不以为意,他形容似一位花甲老者,实际竟也不过是五十之龄,早年经历过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可谓实实在在的半生坎坷命途多舛,如今在扬州下辖一山高皇帝远处做着九品县官儿,上头又有林海隐隐护着,倒是十分清闲的。
“日前我倒听闻你收了个徒弟,别看你年岁最小,却是我们这批子里顶顶傲气的一个,也不知是甚良才美玉竟入了你的眼?”周衍见欧阳徇不愿多言,忙另起话题,面上也多出了几分调笑。
林海道:“不过是当年不愿收你的子侄罢了,也是不必记这许久。此处我却也不自夸,只管使人叫来给子延兄与欧阳老哥瞧瞧便是了。”
欧阳徇摆了摆手:“不必,晚宴自有分晓。”
林海与周衍对视一眼,只得无奈应了。
“哥儿当真是愈发好看,难为扬州知府家的女公子也对您倾心不已,姑娘也时常操心却不知哪家的姑娘才配得起哥儿。”房内,莲香执着一把牛角木梳细细替贾环顺着发,取了一枝长而薄的鸦翅纹象牙长簪将拧成双股的鬓发挽起别进耳侧,菱花镜映出的少年便显得十分秀气婉约,眼神却是约略的冷。
贾环垂了眼睫,随她去弄,莲香一贯是得他心意的,今儿来往许多名流官宦,他身为林海弟子,独一份儿的荣耀,却半点不可轻慢了的,故而一应用具衣物挑选起来倒是颇为费心思,也并不比林黛玉清减多少。
“挑那件儿林姐姐特意加了青纱袖的吧,素是素净了些,今日却也轮不到我来喧宾夺主。”
莲香愣了一愣,原心中考量的几件新制衣裳此时一想,却也有些不妥,遂应是按下不表。
待寿宴正式开始时,林海先领了阖府上下祭拜先祖鬼神,贾环代为半子念了贺词,众人才一一地坐了,热热闹闹吃将起来。
欧阳徇眯着眼瞧了瞧端坐在林海身侧敛眉沉凝的半大少年,淡淡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乃是林海的弟子,心机却未免太深太重了些。”
贾环愣了愣,本是不知此人来历,叫他一说,却未免有些哑然失笑,他师从姚无双,那人竟还未尝这般形容他,此时一听,颇为荒谬。他两世而活,累计年龄却也不会逊于此人多少,便是长了千千万万个心眼子,又有什么说的呢?
贾环还不曾有反应,坐在他腿上的赫连千疆便有些不愉,琥珀金瞳冷冷弯起,唇边却似普通小孩儿一般的纯稚糯软:“老爷爷这话好有趣,师傅未来乃是要入朝的,不多有些心眼莫非是去叫人当了枪使亦或蚕食殆尽吗?”
欧阳徇面色一黑,这小孩儿童言无忌,竟戳中了他当年痛处,却又不好与他计较,只瞪了低垂着头的贾环一眼:“小小年纪,好为人师,乃是心术不正,十分不知道自己的斤两。”
这话却是说得过重了,引得周衍与林海都险险变了面色。
与欧阳徇不同,周衍虽别了官场,家里却是行商的,说不得察言观色很是精通。赫连千疆虽不过一个稚龄童子,端坐于一众长者间却并无半点畏缩,且听听那话头儿,处处透着刁钻狠戾,少不得早晚也是个人物。
至于林海,也只得苦笑着摇头了。欧阳徇便是因了性子太直太硬当年才有那许多艰辛坎坷,如今当面教训贾环,这打了的,可远不止他一人的脸皮子啊!
贾环摸了摸躁动的小孩儿发顶,轻言安慰道:“疆儿,我是怎么与你说的?既有倚老卖老,便有倚小卖小,这是很不应当的。有不叫的老狗猝不妨咬了你一口,莫非还得狠狠咬将回去不成?倒也不嫌老茬子毛硌了你这伶俐的嘴儿!”
赫连千疆登时乐了,抚着小手咯咯叫好,把个欧阳徇却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当下拂袖而去,周衍并林如海瞪了贾环好几眼,连番好言劝他,才算是将将稳住了不在这寿宴上丢丑。
酒过三巡,面憨耳热,贾环把略有些熏醉的小孩儿交给了屠苏嘱他带回房好好地伺候着,必要熬一晚热热的醒酒汤与参茶替他好好地调补,恐一丝一毫伤了他的肠胃。
欧阳徇一径地喝着闷酒,周衍搭话不得,便临回头来考校贾环的学问。他虽不喜欧阳徇做派,却仍是当其为至交好友,所说所思,未免不存着刁难少年之意。
贾环条条目目答了,言辞沉稳周密,气质雍容大气,十分叫他吃惊,连连追问这少年子乃是哪家公子,竟稍稍动了些联姻之心。
“他是京中荣国公一脉的庶子,与我发妻颇有血缘,年前送了玉儿回扬州,闻听在府里多有照顾有兼了身世实在可怜,我便有些恻隐。不过环儿的资质却也是尚佳,子延兄可莫惦记了去!”林如海连消带打,虽则笑意盈盈却半点不肯放松,贾环身后到底站着何许人也他虽不知,展现出的一鳞半爪却使他心惊,故而不想牵扯了好友进去。
周衍闻言颇有失望,直道“可惜可惜,竟是个庶子”。转念又一想,如今贾环已是高中了解元的,又有林海为座师,日后不愁没有大出息,若是族中另寻一身世低些的,未尝匹配不起,这却又是另一宗心事了,此按下不表。
正说到一半,却有一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上前来,眉目不难看出些许骄奢,乃是林如海的族叔林熠正,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却使在场之人大大地皱起了眉头。
正文 第45章 烟花三月下扬州(五)
“如海贤侄;过了今日;你也四十有三了;只得一女实在是说不过去;总不好百年后无人送灵。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林洋家的男孩儿中了秀才,学问是半点不差的,他父亲虽心中十分不舍却也愿意帮衬你家一把,如今端看如海贤侄你怎么裁决了?”
贾环见他说的义正言辞;心中微微哂笑,林海家大业大,朝野中身份地位又极其过硬;这倒哪是看他家人丁凋敝;分明是要他做冤大头;为这些子老骨头与那起贪心不足蛇吞象之辈做了嫁衣裳罢!真是没白地使人笑掉了大牙!
不待林如海发言,那周衍便为友人鸣不平起来,横眉立目倒是颇有锋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老叔乃是如海兄的长辈,我本不该置喙别个。可我这朋友是一等一地专情之人,故而也不得了玉儿后便不再有别的,这八分家财也是要给她行嫁妆的。您只管金口这么一张,倒要好好的林府改了主子,可叫如海兄有哪个脸与夫人交代去?”
林熠正不愉道:“你这小子,好生无礼,却不知是甚么样的家教!若非侄媳惯来小性,如何要我来操心这个!墨玉人品相貌学识皆是上佳的,想来黛玉必然也欢喜的,有道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那话却是说得好没道理!”
话说到此处,林如海并周衍的面色皆有些不好看了。
且说这林如海,与贾敏乃是少年夫妻郎才女貌,感情甚笃,否则也不必因了嫡妻早亡而一蹶不振,林熠正说贾敏小性儿,那却是生生地往亡妻身上泼脏水了。死者为大,这老骨头白吃了大半辈子饭,说出来的话却是狗都不爱听了去!
又有这周衍,本身就才学脱品,相貌超逸,更兼乃是权倾一方富甲一地的世家族长,如今明着暗着被林熠正一遭扁驳,心头火起,若非顾着林如海的面皮,恐早早便在这寿宴之上拿出当年鹿鸣宴上大杀四方的口才了!
林如海强按怒色,将将挤出丝笑意:“族叔说笑了,子延兄也不过是一时情急,冒犯之处,便请看在小侄面子上稍稍掩了去。今儿是小侄的喜庆日子,族叔只管坐下吃菜喝酒便是,有甚要紧的,改日必扫榻相迎洗耳恭听。”
换做旁的,林如海在此种境地下仍能强做台阶,必然是忙不迭地下了,来日也好相见。奈何这林熠正一贯以族中长老自居,十分傲气,林海又处处待他恭敬有礼,故而拿乔,只冷冷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探花郎,也莫把我这老骨头不当回事儿罢!我倒一心为你好,便是黛玉嫁作他人也可享那天伦之福,你却要万般推脱,怎地,可是这林族太小,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此话多少诛心,竟使得在座众人纷纷变了面色,更有那早早注意到此处的一干林族旁系兼其他老者,颇有摇头大叹者、颇有点头附和者,更有作壁上观不发一语者。
林如海气得身子打颤,读书人恪守三纲五常,大锦以孝立国,若今儿坐实了林熠正这重伤诽谤,莫说江南文场,便是在整个朝野,那也是真真儿地走到了头!
贾环见他一时气得嘴唇发青发紫,揉着胸口粗喘不已,心道不好,林海原就是存了病根的,眼见气色好了些,如今叫这老头一恼,没白的竟要发作起来。扬州可不比京中,以他的手段身份便是要召太医令也无甚使不得,一时病重起来竟没有信任的大夫诊治,可见山高皇帝远也是十分有坏处的。
“老彭,你兜里可是还剩一味雪莲、川穹、冰片搓的药丸子,速速地给老师服下,迟了恐要坏事儿!”
彭索骥领命,一手握住林如海肩膀,嘴中道声“大人得罪”,一手捻了那棕色的小药丸弹入他口中,捏着下巴颔略略抬起使他咽下,眼见着林如海气息渐渐平缓才缓缓地放开了,又如一道影子般沉默地站回贾环身后。
周衍几人惊得可不能言,贾环却是真真儿地被戳起了逆鳞,如画眉眼锋锐无俦,竟似将要出鞘之兵刃,寒光泠泠,削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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