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春浑浑噩噩地退出书房,站在院子里。
冬日的阳光已隐没,小院里笼罩着灰蒙蒙的雾气,一切都模糊而恍惚。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素秋门外的,只知道是她压抑的哭声惊醒了自己。他努力压下伤心,轻轻推开门。
素秋趴在桌子上哭得抬不起头,发丝散乱,嗓子都哑了。吴婶正在心疼地安慰她,却是无效。
“吴婶,我有话对素说。”艳春迟钝地对吴婶说,脸上一片僵硬。
吴婶看看兄妹俩,什么也没有问悄悄退出去。
艳春慢慢走到素秋身边,低声说:“素,不要再哭了。母亲……母亲现在这样,再也经不起你的眼泪。咱们要好好照顾母亲,让她尽量快乐……”
他再也说不下去,跌坐进椅子里,全身忽然失了力气。
素秋的哭泣声像一根根尖刺,一直扎进艳春的心里去,让他忍不住抱住素秋想要安慰她受伤的心灵。
然而怀中人却推开了他,素秋擦擦眼泪,眼皮肿肿地哽咽说:“我累了,哥哥也去休息吧。”
被这样下了逐客令,艳春的伤心更甚,他诧异地注视素秋的脸,低问:“素?”
“请哥哥去休息。”素秋垂下目光不与他对视,自己走到床边坐下。
艳春呆呆凝视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完全被她的举动弄蒙了。
室内气氛很沉静,却异常压抑,室外的风声清晰地传进来,空气似乎都被冻结了。
俩人都坐着,却隔着一段不长的距离。艳春看着素秋,素秋却只固执地望着枕头,不肯回头不肯再说不肯看艳春。
僵持片刻,艳春默默地起身走出房间。他感觉素秋变了,这种变化让他害怕,让他心里隐隐地开始不安。
晚上余母清醒了一阵,母子想见悲喜交加,素秋忍不住又哭了。
“娃娃是怎么了,见了娘哭什么?真成长不大的奶娃娃了。”余母温柔地抚摸素秋的短发,眼内也含着一汪清泪,“头发也剪了,养了多少年,可惜了的。”
“娘病成这样也不告诉我们,是存心想让我们伤心吗?”
素秋眼睛红通通地抱怨,嘴角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娘那不是怕你们着急吗?你们远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操心的事情本来就多,哪还禁得起担心我的病?”
余母安慰她,咳了几声。她用块手帕接住吐出的痰,随手放在内枕边。
素秋想拿去洗,余母按住了不让,说怕传染她用过的东西都是直接烧掉的。
艳春晕血对血气极敏感,他分明闻到了那手帕上的血腥味,脸色不禁变白了。
听到母亲的话,素秋这才明白她的病已经严重到了怎样的地步,眼眶又开始发酸。可是看看只说了几句话就神色疲惫的母亲,她不敢再哭,柔声安慰着母亲,小心扶她躺下休息。
走出余母卧室,艳春刚想和素秋说说母亲的病,她却急匆匆地去找吴婶询问了,仿佛没有注意到艳春的打算。
艳春在雪地里怔了半天才慢吞吞走回房间,心里的恐惧苦涩再无止境。
作者有话要说:兄妹俩回国了,可余母的病,唉,慈母的心啊永远系在游子身上……
一百五八
似乎因为见到久别的一双儿女,余母的病有了些起色,焦黄的脸上显出些红晕,咳嗽也不大厉害,咯血渐少,人精神了许多。
全家人悉心照顾着余母,都当医生的话不可全信。医生又来看过几次诊,结论仍同之前一样,嘱咐余父早做准备以免临时忙乱。
余父望着脸上都是欣喜的其他人,不忍心让他们失望,只说医生也诊断病好了些。大家欢欣鼓舞,余母当天甚至还下地站了片刻。
法国距宁安路途遥遥,艳春他们本来只能在家住上十天左右,就必须启程回去赶着开学。但是他们忧心母亲的病,一致决定待母亲的身体稳定些再走,所以分别给休和琼斯拍了电报请他们代为向学校请假。
余氏夫妇虽然焦急,但想到这也许就是同儿女的最后一面,就第一次自私了一回,任他们留在家里也不再去催促。
春分这天下了一天的小雨,余母的病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她穿戴整齐,坐在床上和家里人聊天,提起很久之前的旧事,一家人其乐融融。
年轻时的余父还很洒脱不羁,常携妻泛舟,或是去郊游。
山花烂漫时余母的发髻上总少不了一两朵。她本就姿容绝世,沐浴在幸福中时就格外美丽,见到她的人无不以为她是仙女下凡,常会看呆住。
余父谈起看呆的船夫失手掉了桨,不得不下水再捞上来的趣事。
余母嗔怪地看他一眼,似责备他不应该在儿女面前提这种不庄重的事情。
素秋托腮依在母亲身边悠然神往,并不觉得一向稳重的父亲这么说有什么不对。她从小就喜欢看母亲的脸,觉得那是世上最美丽的一张脸。现在听到有人看呆只觉得有趣,根本不认为是亵渎。
一家人正谈着,一道闪电忽然将院子里那棵桔树劈倒了,接着是一阵阵轰隆隆的雷声滚过屋顶。
素秋有些害怕地抱住母亲,看向父亲和艳春。
她发现父亲的脸色猛然变了,而艳春则两眼发呆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接着她就感觉有腥热的液体淌到了头顶上。
素秋惊慌地想要抬眼去看母亲,余父却一把将她的双眼蒙住了拽进怀里,大声喊吴婶。
正在灶间忙着烧开水的吴婶闻声飞快地跑来了,进门就是惊呼,接着大哭“夫人”。
余父将素秋推进吴婶怀里,一迭声地喊:“出去,出去!”
素秋知道不对,挣扎着要去看母亲,但余父已经放下了床帐,自己也被吴婶硬拉出去了。
先顾不上晕倒的艳春,余父用手帕仔细地将余母呕出的血擦净,对神志已经不清醒的余母柔声低唤:“绢妹,绢妹,没什么可放不下的,孩子们都好好的。”
余母睁开眼睛,目光涣散地望向余父,有泪水慢慢地渗出打湿了鬓发。她张了张嘴,一股鲜血又涌了上来:“苦了你……”
她的声音渐微,话未说尽已是有口不能言了,只管望着余父流泪,更多的鲜血流出来染红了胸前衣服。
余父温柔地凝视妻子,在她苍白的额上印下一吻,执住她的手不肯松开。
又呕了近一盆血,余母才慢慢地停止了呼吸。
望着如花朵般凋谢的妻子,余父没有流泪,只是目光空蒙。
他呆呆地握着妻子已经冰凉的手默默出神良久,才站起身拿出早就备好的寿衣将妻子旧衣换下,又仔细地替她梳好一头黑发。然后再次凝视她一阵,才唤醒了艳春。
艳春看着母亲安祥的面容,目赤喉痛一句话也讲不出,也哭不出。余父拍拍他的肩膀,走出门去找素秋。
素秋仍在同吴婶挣扎,手上的指甲因为过于用力都裂开了,往向渗着血。
见到余父,她停止哭泣直向他脸上看,一面喊:“娘,我要见娘!”
余父冲吴婶微微点头,吴婶一怔松开手。素秋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头发被大起来的雨水淋湿了却毫无所觉。
冲进母亲房间看到她端庄的睡颜,素秋撕心裂肺地大哭,扑到母亲身上再也不肯松手,不肯相信疼爱自己的母亲真的就这样走了。
吴婶站在门边,望着余母眼泪止不住跌落在脚边。
余父平静地打起一只白灯笼,准备出门找人办后事。艳春擦了一把眼泪,从父亲手中接过灯笼走出小院。余父望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忽然就显得一片茫然。
镇民听说余母丧讯都感惋惜,纷纷自发来帮忙。不到晚上灵棚就搭好了,余母也被放进早备好的寿材里。
那只棺材是按余母身材打造的,看上去格外纤小,安放在雪色一片的灵棚里更觉孤单。
素秋和艳春一边一个跪在灵棚里答谢来吊唁的镇民,动作僵硬迟钝,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俩人的目光没有一次能够对上,似乎忽然成为了不认识的两个人。
余父在棚外接待来宾,接受他们的安慰,表情始终很平静。
吴婶不停地烧水给客人倒茶,她的眼睛已经哭红,却不安地打量余家三人,对他们现在这种不哭不说话的状态实在是担忧。
送走余母,四人回到家中,只觉昔日温馨亲切的小院冷清得似冰窖。
余父吩咐两个孩子去休息,自己走进卧室久久没有出来。
素秋没有看艳春,呆呆地回到卧室。
艳春神色憔悴,目送她离去,脸上显出深深的疲惫。
吴婶不知道干什么才能打消内心的伤痛,就走进灶间挽起袖子开始收拾因为招待客人而混乱的摆设。
将灶间打扫干净后,她望望阴沉的天空开始准备晚餐。虽然不见得有人会有胃口,但给余母的祭饭却不能缺少。这是她在那边的第一顿正餐,无论如何也要准备得丰盛。
做好晚饭,吴婶将饭菜摆放在餐桌上,然而直等到菜都冷了也没人来用。
面对着满满一桌饭菜,想起从前一家人亲亲热热的用餐情景,素秋还总夸她手艺好,吴婶不由悲从中来,痛掉了几滴眼泪。
将祭饭摆到余母棺前,吴婶换过香合掌念了几句佛才回到餐室撤去饭菜放进锅里隔水汽热着,以防有人腹饥。
做完这一切后,她习惯性地伸手取了包中药,打算为余母煎药。可是刚将药包打开,她就忽然想起现在已经不需要再做这个了,那个等着喝药的人正孤独地躺在镇外冰冷的泥土里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吴婶抱住那包药跌坐进藤凳里,将脸埋进药材中无声地再次开始痛哭,药片药枝从纸缝间不断掉出散落了一地……
素秋呆呆地坐在桌前发愣,漆黑的眼睛似蒙了层雾气不再有神采,视线则茫然地停在空中不知名的角落,眼神飘忽不定。
她的大脑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在一片混沌中,似乎有个唱诗般的声音一直在响:“她走了,她走了,她丢下你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她走了,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你该怎么办,怎么办?”
空洞了许久的眼眶忽然一热,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成串地跌落在乌漆桌面上形成一个个水点,水点很快又汇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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