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行三跪九叩之礼,李世民似乎也忘了这一层,只是一径盯着他,室间悄无声息,两个人的影子也肃静如亘,只余烛芯“毕剥”,焰火微摇。
“起来吧!”李世民本来似乎在发怒的,这时却全然冷静下来。
“谢皇上先恕过庶民擅入之罪!”叶笑天语声微颤。
“你进都进来了,还怕我降罪?”李世民蛮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侧过身往后面的抱枕上一靠,道:“往年军中,你不一样闯过我的大帐么!”
“庶民一向失礼,全是皇上包涵。”叶笑天慢慢起身。
“看样子,”李世民略带玩味地瞅着他,眼仁上光晕灼灼,手指深深地陷到身下柔软的豹皮毡上,不知是有些紧张还是兴奋,道:“你不是来行刺的?”
“若庶民是来行刺的,此际皇上头颅已经不在了。”叶笑天冷然道。
李世民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你来见我做什么?”
“我有点私事,想请问皇上。”叶笑天。
“私事?”李世民不知为什么有点激动,手臂在案头一抚,将那纸状表抓起来,揉捏了下似乎想扔到地上去,还是“叭”地一声,拍回案上。“真是件怪事,人,竟然还能有点私事的!你倒还能有点私事!我的事全是公事、全都是……”他声音高亢起来。
叶笑天略约猜出来李世民此时为什么事烦躁,他无语垂手而立。
李世民显然知道自己失态了,他缓了口气,端起那盏叶笑天送上的茶抿了一口,他指着那纸状表,似乎是在自语自言地道:“皇后竟也会说这些废话,真正好笑。欲乱我江山社稷者,便是亲兄弟我也不容情,何况同宗。”他终于提了笔,将那一个“诛”字写罢,便随手扔进案头不知凡几的文书堆中。“你有什么事,说吧!”
“皇上,我想请问你,当初抄太……建成宅,可有一种毒香入籍册?”叶笑天终于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毒香?”李世民恍惚了一下,便明白过来,“你是说那种叫十日情的?我听父皇身边的人说过,只是不记得有没有这件东西了。”
叶笑天道:“请皇上再多想想……”
“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了,抄家出来几千样东西,难道我都得知道么?”他声音骤然峻厉起来。
“然而这个东西……似乎是皇上传家之物。”叶笑天不依不饶地追下去。
李世民“啪”地一声,击在案上,道:“你以为我也会和建成元吉那等人一样?”
“皇上知道?”叶笑天脱口而出。
“我自知道!” 李世民微微冷笑着:“大局已定后,他府中的人投向我的不少,我自然知道他用这毒害过我,可我要杀人,自有枪与刀,怎么会弄这些妇人勾当。”
叶笑天顿觉茫然,他虽然一早就不觉得李世民会做这种事,然而此时亲耳听他说出来,灵识中未曾捕捉到一丝犹豫闪烁,看来李世民此时说的话,全是真的。而这一条线索,难道依然断了么?
“臣,告退了!”他不知不觉用上从前的称呼,便要往帘外去。
“你留下!”李世民喝令道。
“臣该走了。”叶笑天依然退去。
“不许走!”李世民霍地站起身来,道:“去年我方即位,突厥兵犯便桥,长安危在旦夕,我站在便桥上环顾左右,竟无你在身侧……我当时只觉心头冰凉。我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帝,换了他建成元吉,他们能不能站在这桥上面对突厥千军万马,他们能么?”
“换了他们,或许突厥并不会入寇。”叶笑天低声道。当年李世民灭王世充擒窦建德时,建成在北疆防御突厥,早非一日。
或许有很久没人敢在李世民面前这么说话了,他怔愣了片刻,怒极而笑。“不用多久,我一定会擒了他颉利来长安,天下间不臣服我的,必无好下场。”
叶笑天只觉索然,道:“佛祖降生时言‘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皇上这想法,其实也寻常了。”
李世民终于让他这句话给呛了一下,怔怔地坐回床上去。
“这座华清宫,是建成元吉以前最爱呆的地方,我如今坐在这里时,时而会觉得他们的痕迹触手可及。有时侯我会想起从前太原的时侯,还有这一路拼杀过来的十多年……那么多死了的将士……我信自己并没做错。流了几百万人的血才平定的天下,总要由一个最刚强的人来维护。”他望着窗外混沌的天宇,沉声道:“我去过灵宝宫,被引入阵中,我似乎化身为炀帝,由生至死过了一遭……他也从来不曾觉得自己错过。”
叶笑天微微讶异,他不敢想这对李世民是何等惊心动魂的体验。
“因此,我盼着能有人真找到那本炎黄录给我一观,”李世民一面说一面摇头,道:“其实找不到也有找不到的好处,找不到时,我总能相信世上有至理大道不可违背,然而若是找到,发觉不过是本迂腐的残简,那时我又该如何?”
“皇上!”叶笑天骤然间有些激动,往前迈了一步道:“《炎黄录》的线索,臣已知悉,终有一日要将此书奉于皇上。只是不论书上写的有用无用,你都该在自己心中开出一条大道来。”
假如你不能做到的话,天下间又有谁能做到呢?叶笑天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来。每个人都在寻找一道至理大道,只是对于李世民而言,似乎更加艰难、也更加重要。
第十六章 法界尼寺
从华清宫出来未久,风便停了,扑打在面上的雪花也稀疏下去,眼前尽是皑皑雪野,远山近廓尽失形貌。多日来浓郁的云层变薄,更有一缕淡金色泽的光线,从云隙间透出来,天地万物都变得清白明朗起来。
一路迎着阳光,叶笑天心中却有更胜于朝阳的火热。他决心一到胜光寺便向师门发信,也请尉凌云向寒冰门说项,请他们倾寺而去岭南,少林蜀山寒冰二派携手,决没有理由不能逼使百花宫交待出其中缘由。然后中原武林精英齐聚西域,定要堂堂正正地做出一番大事业来。他跑得急想得切,浑身上下汗出如浆,进了胜光寺,他飞奔而入,仲慈方丈负手在院中玩赏初绽的新梅,见他神态,略有些吃惊。
“叶……”他方叫了一声,叶笑天便已奔入后院歇宿处,他后面的话便也只能鄂然而止。
“他寻到了当年空信遇害真相?”他自问,却又摇了摇头,:“那也不应该如此兴高采烈。”他便放下赏梅的雅兴,追随叶笑天的步伐而入,正想追上他问点什么,忽然听到内面叶笑天的惊叫。
他疾步冲进去一看,只见叶笑天两手推开门板,正对着门的窗子大开着,窗台和地面上堆起了几尺高的雪,连床榻案几上犹沾白霜。
听到叶笑天的惊叫赶来的寺僧们陆聚到了仲慈身后,他们面面相觑,都道:“难怪后半夜听到窗框震响。”
叶笑天一颗滚热的心被此时让贯堂的寒风凉透了,他喝道:“你们前半夜没听到窗子响?”
“好象是……”
僧人们七嘴八舌争论了一场,认定被窗子震响声惊动时,大约是三更天。还有一人坚称当时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叶笑天一面听他们说话,一面进去搜寻,屋里很是凌乱,然而飘落的纸柬分明是从案头吹落的,而倾倒的烛台也立在风口上,并不象有人闯入。他问道:“昨晚尉公子和安伽是什么时辰睡的?有没有交待过什么?”
“昨天我尉公子和安小郎是与我一同用的晚饭,”仲慈道:“用过晚饭他们就说白日里逛累,要去歇了。”
“对了,我送洗脚水进去时,安小郎专门叮嘱过我们,他们晚上要练动,最怕被人打搅,因此让我们晚上别进去。”
如此说来,他们应该是自己晚上跑出去的,然而他们不欲人知的话,实在没理由不关好窗子。叶笑天搜索片刻无果,郁闷地拍了下窗框……
他掌心让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那东西先前镶在窗框内面,被雪给埋了,此时取出来呵去上面残雪,当太阳一照,便觉金灿耀目。那事物轻薄如纸,约有荷包大小,分作四瓣,梢头都作棱形,状若一只迎风展翅的金蝶。
“蝶飞花舞!”叶笑天心头微微一惊。他将这暗器往袖中一拢,便往窗下跳去。这迎着风的一面窗下积满厚雪,便是有什么踪迹也一并掩了,因此众寺僧一起寻觅,竟也花了小半时辰,才寻到百步外倒卧在水沟里的安伽。
安伽浑身冻僵,然而蝶飞花舞上的曼陀罗却更令他浑身肌肉麻庳。若不是安伽这些日子在叶笑天督导下内功已小有根基,只怕早撑不到这时。叶笑天为安伽运功驱毒,仲慈安慰了他几句便开了张方子让寺僧们去药房里抓。他在窗下走来走去,猜想安伽昨天夜必然与尉凌云一起出去,却不知何故与人拼杀,他能翻过寺墙,越墙而入时想必还没中暗器,越墙之暗器上的毒瞬间发作,他只来得及跑了三五步触到窗子,却再不能跨过这三尺来高的窗台。他必然是在此时将那暗器从身上拔出,刺入窗台上示警,自己翻滚着爬开。追杀之人或许是不想惊动寺内诸人,因此才没有追杀下来。
目下尉凌云去向不明,难道已经死了?他们半夜却又是偷偷潜入何处呢?仲慈心中存疑,却见小沙弥来报,道:“方丈,法界尼寺的澄真小师父求见。”
仲慈很是疑惑,法界尼寺与胜光寺虽然同在丰乐坊,又同为皇家寺院,然而僧尼有别,平素极少往来。况且,法号“澄”字之辈,仍是法界尼寺最末辈的弟子,能有什么事找自己?小沙弥看他神色,忙悄声补了一句,道:“就是先前朱少卿家的小姐。”
“啊!”仲慈一听,才明白过来,便道:“请她在前殿偏厅落座,我过去看她。”
他正要走,却又犹豫了一下,唤来几个心腹弟子,命他们好生守在叶笑天阁前,这才勿勿往前去。到得前殿偏厅中,便见那朱家小姐已是缁衣芒鞋手执拂尘端坐窗下。昨日青丝红颜,今朝就化作青灯古佛中人,仲慈想自己不曾阻止朱令致的举动,事后又没能帮他一家逃过大难,不免歉疚。
“朱……”他改口道:“澄真,你……如今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