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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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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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烟瘾又大发了,所以坐在轿子里,就同死了一般。回到衙门,轿子一直抬到二堂,四五个丫头,把他扶了出来,坐在醉翁椅上,抬到上房里去。他的两三个姨太太,早预备好了,在床上下了帐子,两三个人先在里面吃烟,吃的烟雾腾天的,把他扶到里面,把烟熏他,一面还吸了烟喷他。照这样闹法,总要闹到二十几分钟时候,他方才回了过来,有气力自己吸烟呢。”

我道:“这又奇了!那位大帅见客的时候,或者可以有一定;然而回公事的话,不能没有多少,比方这一天公事回的多,或者上头问话多,那就不能不耽搁时候了,那烟瘾不要发作么?”继之道:“这就难说了。据世俗的话,都说他官运亨通,不应该坏事的,所以他的烟瘾,就犹如懂人事的一般,碰了公事多的那一天,时候耽搁久了,那烟瘾也来得迟些,总是他运气好之故。依我看来,哪里是甚么运气不运气,那烟瘾一半是真的,有一半是假的。他回公事的时候,如果工夫耽搁久了,那瘾未尝不发作,只因他慑于大帅的威严,恐怕露出马脚来,前程就保不住了,只好勉强支持,也未尝支持不住;等到退了出来,坐上轿子,那时候是惟我独尊的了,任凭怎样发作,也不要紧了,他就不肯去支持,凭得他瘫软下来,回到家去,好歹有人伏伺。至于回到家去,要把烟熏、拿烟喷的话,我看更是故作偃蹇的了。”

我笑道:“大哥这话,才是‘如见其肺肝焉’呢。这位大帅既然那么恨鸦片烟,为甚么不禁了他?”继之道:“从前也商量过来,说是加重烟土烟膏的税,伸一个不禁自禁之法:后来不知怎样,就沉了下来,再也不提起了。依我看上去,一省两省禁,也不中用,必得要奏明立案,通国一齐禁了才好。”我道:“通国都禁,谈何容易!”继之道:“其实不难,只要立定了案,凡系吃烟的人,都要抽他的吃烟税,给他注了烟册,另外编成一份烟户;凡系烟户的人,非但不准他考式、出仕,并且不准他做大行商店。那吃烟的人,自然不久就断绝了。我还有一句最有把握的话:大凡政事,最怕的是扰民;只有这禁烟一项,正不妨拿出强硬手段去禁他,就是骚扰他点,也不要紧。那些鸦片鬼,任是怎样激怒他,他也造不起反来,究竟吃烟枪不能作洋枪用,烟泡不能作大炮用。就是刻薄得他死了,也不足惜;而且多死一个鸦片鬼,世上便少一个传染恶疾的人。如此说来,非但死不足惜,而且还是早死为佳呢。怎奈此时官场中人,十居其九是吃烟的,那一个肯建这个政策作法自毙呢?──时候不早了,睡罢,明天再谈。”

一宿无话,次日一早,继之到关上去了。此时我想着要寄家信,拿出银子来,秤了一百两,打算要寄回去。又想买点南京的土货,顺便寄去。吃过午饭,就到街上去买。顺着脚步走去,走到了城隍庙里,随意游玩。忽见有两名督辕的亲兵,叱喝而来;后面跟着一顶洋蓝呢中轿,上着轿帘,想来里面坐的,定是一位女太太。那两名亲兵,走到大殿上,把烧香的人赶开,那轿子就在廊下停住。旁边一个老妈子过来,把轿帘揭下,扶出一位花枝招展的美人,打扮得珠围翠绕,锦簇花团,莲步姗姗的走上殿去。我一眼瞥见他襟头下挂着核桃大的一颗水晶球,心下暗吃一惊道:“莫非继之失的龙珠表,到了他手里么?”忽又回想道:“这是有得卖的东西,虽不知他是甚么人,然而看他那举动阔绰,自然他也是买来的,何必一定是继之那个呢。”一面想着,只见他上到殿上,拈香膜拜。我忽然又想起,龙珠表虽是有一般的,但是那黑铜表坠不是常有的东西。可惜离的远,看他不清楚,怎样能够走近他身边一看就好。踌躇了一会,想起女子入庙烧香,一定要拜观音菩萨的,何妨去碰他一碰。想着,就走到旁边的观音殿去等他。等了许久,还不见来,以为他去了,仍旧走出来,恰好迎面同他遇着。留神一看,不禁又吃了一惊,他穿的是白灰色的衣裳,滚的是月白边,那一颗水晶球似的东西虽然已经藏在襟底,那一根链条儿还搭在外面,分明直显出一颗杏仁大的黑表坠来。这东西有九分九是继之的失赃了。但是他是甚么人,总要设法先打听着了,才可以再查探是甚么人卖给他的。遂想了个法子,走到正殿上,同香火道人买了些香烛,胡乱烧了香;又随意取过签筒来,摇了几摇,摇出一根签来,看了号码,又到香火道人那里去买签,故意多给他几文钱,问他讨一碗茶来吃,略略同他谈两句,乘机就问他方才烧香的女子是甚么人。香火道人道:“听说是制台衙门里面甚么人的内眷,我也不知道底细。他每月总来烧几回香的。”我听了,仍是茫无头绪的,敷衍了两句就走了,不觉闷闷不乐。我虽然不是奉西教的,然而向来也不拜偶象。今天破了我的成例,不过为的是打听这件事;谁知例是破了,事情却打听不出来。当面见了真赃,势不能不打听个明白,站在庙门外面,呆呆的想法子。

只见他的轿子已经出来了。恰好有个马夫牵着一匹马走过,我便赁了他骑上了,远远的跟着那轿子去,要看他住在那里。谁知他并不回家,又到一个甚么观音庙里烧香去了。我好不懊恼!不便再进去碰他,只骑了马在左近地方跑了一会。等的我心也焦了,他方才出来,我又远远的跟着。他却又到一个关神庙去烧香。我不觉发烦起来,要想不跟他了,却又舍不得当面错过,只得按辔徐行,走将过去。只见同他做开路神的两名督辕亲兵,一个蹲在庙门外面,一个从里面走出来,嘴里打着湖南口音说:“哙!伙计,不要气了,大王庙是要到明天去了。”一个道:“我们找个茶铺子歇歇罢,嘴里燥得很响。”一个道:“不必罢。这里菩萨少,就要走了,等回去了我们再歇。”我听了这话,就走到街头等了一会,果然见他坐着轿子出来了。我再远远的跟着他,转弯抹角,走了不少的路,走到一条街上,远远的看见他那轿子抬进一家门里去,那两名亲兵就一直的去了。我放开辔头,走到他那门口一看,只见一块朱红漆牌子,上刻着“汪公馆”三个大字。我拨转马头要回去,却已经不认得路了。我到南京虽说有了些日子,却不甚出门;南京城里地方又大,那里认得许多,只得叫马夫在前面引着走。心里原想顺路买东西,因为天上起了一片黑云,恐怕要下雨,只得急急的回去。

今天做了他半天的跟班,才知道他是一个姓汪的内眷,累得我东西也买不成功。但不知他带的东西,到底是继之的失赃不是。如果是的,还不枉这一次的做跟班;要是不是的,那可真冤枉了。想了一会,拿起笔来,先写好了一封家信,打算明天买了东西,一齐寄去。谁知这一夜就下起个倾盆大雨来,一连三四天,不曾住点。到第五天,雨小了些,我就出去买东西。打算买了回来,封包好了,到关上去问继之,有便人带去没有;有的最好,要是没有,只好交信局寄去的了。回到家时,恰好继之已经回来了,我便同他商量,他答应了代我托人带去。当下,我便把前几天在城隍庙遇见那女子烧香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继之。继之听了,凝神想了一想道:“哦!是了,我明白了。这会好得那个家贼就要走了。”正是:迷离倘仿疑团事,打破都从一语中。

未知继之明白了甚么,那家贼又是谁人,且待下回再记。

第十四回 宦海茫茫穷官自缢 烽烟渺渺兵舰先沈

话说继之听了我一席话,忽然觉悟了道:“一定是这个人了。好在他两三天之内,就要走的,也不必追究了。”我忙问:“是甚么人 ?'…'”继之道:“我也不过这么想,还不知道是他不是。我此刻疑心的是毕镜江。”我道:“这毕镜江是个甚么样人 ?'…'大哥不提起他,我也要问问。那天我在关上,看见他同一个挑水夫在那里下象棋,怎么这般不自重!”继之说:“他的出身,本来也同挑水的差不多,这又何足为奇!他本来是镇江的一个龟子,有两个妹子在镇江当娼,生得有几分姿色,一班嫖客就同他取起浑名来:大的叫做大乔,小的叫做小乔。那大乔不知嫁到哪里去了;这小乔,就是现在督署的文案委员汪子存赏识了,娶了回去作妾。这毕镜江就跟了来做个妾舅。子存宠上了小老婆,未免‘爱屋及乌’,把他也看得同上客一般。争奈他自己不争气,终日在公馆里,同那些底下人鬼混。子存要带他在身边教他,又没有这个闲工夫;因此荐给我,说是不论薪水多少,只要他在外面见识见识。你想我那里用得他着?并且派他上等的事,他也不会做;要是派个下等事给他,子存面上又过不去。所以我只好送他几吊钱的干脩,由他住在关上。谁料他又会偷东西呢!”

我道:“这么说,我碰见的大约就是小乔了?”继之道:“自然是的。这宗小人用心,实在可笑。我还料到他为甚么要偷我这表呢。半个月以前,子存就得了消息,将近奉委做芜湖电报局总办。他恐怕子存丢下他在这里,要叫他妹子去说,带了他去。因为要求妹子,不能不巴结他,却又无从巴结起,买点甚么东西去送他,却又没有钱,所以只好偷了。你想是不是呢?我道:“大哥怎么又说他将近要走了呢?莫非汪子存真是委了芜湖电报局了么?”继之道:“就是这话。听说前两天札子已经到了。子存把这里文案的公事交代过了,就要去接差。他前天喜孜孜的来对我说,说是子存要带他去,给他好事办呢。可不是几天就要走了么?”我道:“这个也何妨追究追究他?”继之道:“这又何苦!这到底是名节攸关的。虽然这种人没有甚么名节,然而追究出来,究竟与子存脸上有碍。我那东西又不是很值钱的;就是那块黑铜表坠,也是人家送我的。追究他做甚么呢。”

正在说话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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