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夫人温热宽厚的手掌轻轻抚摸她的背心,声音柔和而疲倦:“浅浅,你知道的,世事难料,总也由不得咱们自己!”相拥良久,好像才下定了决心,文夫人缓缓推开她,眼圈微红,却露出慈和的笑容。
回到经纬堂,熬到入夜,摒退朱衣绿带,在灯下取出云笺,一字一字饥渴地细读,浚源哥哥在离自己千万里之遥,不吝一身、浴血苦战,就是为了回到南楚,只要能忍耐到那一天,就能够与他重见,苏浅心神激荡,全身战抖。
突然想起,今日离别时,义母对自己说,世事由不得自己,义父也说“很多事不能由人”,回想起来,有种不祥的感觉,这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天色初白才朦朦入睡。
浅眠中,突然听见凄烈的女子哭叫声,苏浅猛然翻身坐起,耳听外间一阵纷乱,扬声问道:“朱衣,什么事?”
朱衣匆匆走到寝间,立在湘竹屏风前回道:“大概是哪个婢子受了委屈……”
远处撕心裂肺的哭声又响起,一声又一声地尖叫:“小姐……小姐……”
苏浅下意识地立起,整张脸已变成青白色,就算那个声音凄厉得不像人能够发出来的,她还是听出了,是碧琳!
赤着脚狂奔出经纬堂,推开拦阻的绿带和护卫,发疯似地飞奔到响铃湖畔,看见九曲桥两头数十名带刀侍卫正在步步逼近桥中心的碧琳,薛琅琊穿着玄色寝袍,立在观澜居长窗前冷冷相望。
“碧琳!”急切地叫她,却被薛庚、刁白两人一左一右架住,拼力挣扎,想冲到碧琳身边。
状若疯狂的碧琳一看见她,似乎重新寻回理智,全身脱力,缓缓跪倒在桥上,凄声道:“小姐,文大人和夫人自缢了……”
旧时意(5)
好像有一道白色闪电,瞬间贯穿了大脑,苏浅再也听不见碧琳余下的话,再也看不到别的人事,眼中只剩下观澜居长窗下、脸色沉凝的玄袍男子。
薛庚刁白听见她冷冷的声音“放开我!”,下意识松了手,看见她举步走向观澜居。
薛琅琊回转身体,看着门前的苏浅,他从未曾见过这样怨毒可怕的眼神,似乎恨不能立时将自己剥皮拆骨。
“是你逼死了义父义母!”苏浅缓缓点头,“难怪他们对我说,世事由不得自己!”
她面如幽鬼,一字一句地道:“当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养珠……”薛琅琊走上数步,不忍看她这样惨淡凄厉的表情。
苏浅充耳不闻,嗓音嘶裂,几不能成声:“难怪……你会这么好心,带我归宁,难怪当时你欲言又止,原来是想告诉我,这一面,就是永诀!”
她双肩僵硬,双目渐渐红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我恨你!”刚说出这三字便和身扑上。
身后薛庚伸手握住她的双臂,却感觉这个纤纤女子,突然变成了力大无穷的小兽,挣扎之间,竟将自己甩开两尺,刁白身形一侧,赶上数步,双手并用点了她几处大穴,将她从薛琅琊身上拉开。
薛琅琊站在原处,面无表情,玄色寝袍上襟已被苏浅撕裂,可以看见颈间至胸前四条深深的抓痕,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你们出去!”薛琅琊冷冷吩咐,等到薛庚、刁白和近侍默然退出寝间,这才转身蹲在苏浅身边,幽幽叹道:“养珠……”
他俯视苏浅,胸膛上灼热的血珠滴滴落在她颊上,失神地喃喃:“虽然养珠说过,只有彼此相仇才能白头携老,但是你恨我,我为什么这样难过?”
伸出手指为她拭去颊上鲜血,他又说:“信不信都好,文仲景夫妇自缢的事,与我无关,我若要他们死,又何须瞒你?”
苏浅厌恶地闭上双眼不看他,只是苦于穴道被制,无法躲开他的触碰,薛琅琊黯蓝的双眸闪过一丝痛楚,缓缓起身转向长窗的方向,扬声道:“来人,带王妃回经纬堂!”
旧时意(6)
文仲景夫妇以一品大员之礼风光下葬,作为毫无实权的秘书中丞,又是闲职,自然是因为长庚亲王的岳父母身份。
经过当时不顾一切地发泄,苏浅渐渐平静后,终于意识到,薛琅琊所说的,或许是实话,他与文帝将义父义母调回青阙,是为了牵制文浚源,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两个最重要不过的棋子,因此文仲景偶感风寒,才会调用宫中太医,在这种情况下,逼死两人是绝对不合道理的。
苏浅转念又想到,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若不是被调回青阙,义父义母怎会有此下场?浚源哥哥远征萧国,生死难卜,自己竟然不能为他守护双亲,想到这里尤如万箭攒心,愈是心里伤痛,对薛琅琊愈是仇恨!
葬礼过后,碧琳竟然替下绿带,留在经纬堂贴身侍奉,经过一夜倾谈,苏浅才知道,当日她以求见长庚王之名,进入王府后,便不顾众人拦阻,四处寻找自己,被侍卫追堵,当时心神惶乱、伤痛欲死,才拼命叫小姐,本已抱了必死之心,没料到事情过后,长庚王并未追究,反而将她带入王府。
心中冷笑,示好吗?屈就吗?可惜我永远也不会感激你!
南朝气侯温暖,冬天就在不知不觉中到了,樟槐还留有绿色,可是草色已经彻底枯黄。
睡梦中颊上似乎有轻羽拂过,苏浅在半梦半醒中喃喃道:“碧琳,我不冷!”突然感觉唇瓣一温,已被人轻柔地吻住,骇然睁开眼,籍着屏风外的纱灯光芒,看见面前低俯着一双黯蓝眸子,温柔沉凝,尤如无底深渊。
用力推开他,触手是冰冷的绸缎,薛琅琊穿着整齐,阑衫外罩的大麾上落了星点薄雪,凝神看了她半晌,薛琅琊才低声道:“我刚从宫里回来,陛下夜诏我与俞药叙话,有个消息,我想你会很高兴听到!”
苏浅不语,拥被坐起,冷冷盯着他。
薛琅琊伸手想抱她,又缓缓收回,语声中带了几分难言的柔情:“方才看着你睡觉的样子,那样无忧无虑,就像回到了少年时,咱们在茶寮那夜,你不恨我,也不怕我!”
旧时意(7)
他的声音是那样柔和悲哀,似乎撼动了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苏浅暗自咬牙,冷声道:“夜深了,如果王爷没有别的话要讲,请你离开!”
薛琅琊恍若未闻,向前倾身逼来,阴暗中的双眸又蓝又亮,好像冰冷的火焰:“你问我为什么那么好心,带你归宁,又问那日我为什么欲言又止,养珠竟然猜不到吗?”
苏浅全身紧绷,死死揪住锦被,不愿露出怯容,那个男子清凉的鼻息扑在自己颊上,耳间听见他温柔地低语:“就像今日我为什么一回府,就赶来经纬堂告诉你这个消息!”
“文浚源经过数日苦战,已攻下了洛都,如今景天翘已将自己的叔父凌迟处死,登上帝位,晋封他为萧国侍中、兼车骑大将军!”他的声音又苦又涩,“你的浚源哥哥,如今位高权重、雄兵在握,成了南楚国的心腹大患!”
心头狂喜,苏浅失态地一把握住他的双肩,叫道:“是真的吗?”
男子低低唤了声:“养珠……”返手紧拥住她的纤腰,将她压倒在锦被中,苏浅一时怔住,难以动弹。
薛琅琊干燥灼热的双唇雨点般落在她的额颊之上,哑声低语:“那天本想告诉你,带你归宁,是希望你会高兴!知道文浚源终于攻克洛都,第一个念头就是来告诉你,只是知道你会高兴!养珠……这么黑,真好!”
“若不是这么黑,我不会有勇气告诉你!”终于抬头向她唇上吻下,吸吮她柔软的丁香舌,纠缠、追索,今天才真正发觉,他爱她,竟然到了如此卑微的田地。
舌尖突然一阵剧痛,听见腰间呛然轻响,凭借多年征战杀伐的本能,薛琅琊瞬间已下了矮榻,连退数步,刚才的激情还回荡在胸口,已经看见苏浅跪坐在锦被间,眸光如铁,手中持着雪白的玉髓软剑,因为不擅使用,剑身在弹出鞘的同时,已经割伤了她的手臂,瞬间染红了半只纱袖。
三尺玉髓剑像不服管束的灵蛇,在苏浅手中颤动挣扎,几乎拿捏不住,仍是切齿怒道:“薛琅琊,你若再肆意轻薄,我一定会杀了你!”
旧时意(8)
男子眸光渐渐清明,脸色也阴沉下来,毫无预兆地侵近、出手,苏浅只觉得肩井穴一震,手中顿时空了,薛琅琊已将玉髓软剑收回腰带下的暗鞘,冷然道:“你要怎么杀我?”
右手已经抬不起来,苏浅咬牙扬起左手向他脸上掴去,还未等碰到他的肌肤,只觉全身一麻,不受控制地软倒在榻上,薛琅琊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解开她的寝袍随手扯下。
苏浅惊得几乎昏厥,却看见他并没有别的无礼举动,只是将寝袍撕开,为自己拭净右臂上的鲜血,细细包扎,这才慢慢松弛下来。
他专注的神态,即俊美又阴沉,包扎完毕后,凝目在她只穿着薄薄亵衣、近似半裸的身体上,半晌才扯过锦被掩在她身上,冷冷道:“方才,我若是想对你做什么,你要如何拦我?”
苏浅默然不语,却见薛琅琊向自己俯下身,刚才被她拼尽全力一咬,伤得不轻,口角犹有血迹,下唇齿痕宛然,又红又肿,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妖异。
端详她半晌,薛琅琊低声道:“养珠放心,我决不会像父皇一样!”
真想怒斥他的虚伪,这对父子一脉相承,强取豪夺、专横跋扈,当初元帝对乌黛云,如今薛琅琊对她苏浅,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想到雀头金簪里的云笺,拼力忍耐,浚源哥哥远征萧国,而自己能做的,只有忍耐……
文仲景夫妇下葬月余,苏浅只乘一骑青绫车轿,带着碧琳回到中丞府,按照南楚律例,若无世袭爵位,官员府邸应在亡故后收回,她想在典吏署颁下迁移令之前,先行收拾义父义母的遗物。
刚步下车轿,抬头望见府门前的额匾已经不是中丞府,不禁怔在当地,出神地盯着紫檀匾上“文府”两个金漆字,半晌才低声向迎接的院公问道:“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