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弓营小队按原订计划,继续向前线开拔,刁白则带领十数骑近卫军,留在枯水桥畔,他转向苏浅:“陛下令我带兵,在皇营以南日日巡视,陛下还说:只要进攻萧国,苏皇后一定会北下寻他……请苏皇后随属下回返皇营!”
刁白声音极为僵硬,就算不得不遵从命令,也难抑对苏浅的不屑和恼怒,在他眼中,皇上九五至尊,何须如此挂念这个祸水般的女人?
苏浅只觉胸口震动,几乎流下泪来,那个男人……竟是为了实践山隐寺前的誓言,才主动攻打萧国吗?
问明燕风与玄机的身份,刁白向她道:“这几人如何安排,请苏皇后示下!”
苏浅望了望玄机,见他神思恍惚,苍老的脸上竟有种难言的悲戚,便低声道:“玄机法师自然与我同行!至于燕公子……”微蹙秀眉,一时沉吟不决。
她感到袖子被轻轻扯动,转头对上燕风清水般的眸子,他轻轻撩起长衫下摆,跪在桥上,眼中一片空寂无波,语气足够尊敬,却极为疏离:“燕某心怀鸿鹄之志,请皇后给我这个机会,留侍陛下左右!”
苏浅不明白,为什么玄机和燕风,一时间都变得这样奇怪!可是,既然他有相求……转向刁白道:“这位燕公子是很好的大夫,不妨留在陛下身边!”
烟似树(6)
“是!”刁白冷眼看去,见燕风文弱清瘦,作普通仕子打扮,也并不放在心上。
燕风遣走随从与马车,与一名近卫军共骑,刁白则将自己的座骑让给了苏浅,她正准备上马,转头看见玄机立在枯水桥之上,一部花白的长髯在风中凌乱飞舞,神情疲倦,像是在瞬间老了十数岁。
缓步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道:“法师?”
玄机静静凝视着她:“前方的事,已非老衲力所能及,你的悲苦喜乐,自己去寻吧!”
一惊之下,又恢复了沉静,苏浅低声道:“这段时日,法师点化之恩,苏浅永世不忘!”
“老衲点化不了你们!”玄机缓缓摇头,抬起手来,双掌合什,指尖轻抵她的眉心:“世间诸恶业,因痴生贪,贪生无明之嗔,放下执念,才能远离涂乱生死!”
僧人粗糙的指尖好像在印堂中点起一星火烛,苏浅只觉眼前一片昏乱,浚源哥哥说自己“不通转寰”,旧年义父也曾说“浅浅太过执着”,如今连玄机法师也这么说……原来自己这样长时间的执着与坚持,竟然错了么?
只觉胸中烦乱至极,想大哭大喊一番。
“小心燕风!”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四字,玄机缓缓退开数步,拂袖而去,没有半点牵念留恋。
在到达皇营的路上,苏浅已经做好准备,接受薛琅琊的羞辱,他在山隐寺前说出这样恶毒的话,这回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杏黄帐内,薛琅琊刚刚经过一场苦战,由内侍卸去了上半身的披膊、护心镜与九龙甲,他颈间吃了一剑,在战场上只来得及草草包扎,此时内里衣衫被鲜血浸湿了半幅。
燕风见机得快,看见刁白示意,便轻轻上前,一步一叩,膝行到龙座之前。
“你是谁?”薛琅琊用尽全身气力,才忍住不望向帐前伫立的那个纤细身影,剑眉蹙起冷冷瞧着燕风。
“小人燕风,粗通医术,请准小人为陛下治伤!”燕风垂目禀道。
“准了!”薛琅琊心烦意乱,也不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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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风告了罪,求取案上剔灯芯的银质小刀,炽书不解其意,拿了给他,却见他不动声色地在自己掌心划了一刀,从药囊中取出一只瓷瓶,在伤口处散上药粉,重新伏跪在地。
众人这才惶然大悟,他割伤自己,竟是为了试药去疑!
敷用了燕风的伤药之后,摒退众人,薛琅琊心潮涌动,看着面前的苏浅,她似乎又清减了,穿着女居士的粗布衣,一双布鞋已经破败不堪,天知道,他有多么想念她!
不论她在离自己多远的地方,似乎都有一股无形丝线,牵连着他的心脏,每次呼息,都会悸动颤抖,隐隐作痛!
“你终于肯回到我身边了?”恨不得即时将她揉碎在自己怀里,可是喉间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冷淡如冰,他看见苏浅缓缓跪下,像刚才的燕风一样,一步一叩,膝行到身前,顿时呆了。
“臣妾知错了!”苏浅抬起清亮如星的双眸,直视他的眼睛:“请陛下原谅!”
黯蓝的眸子一点点凝成寒冰:“这就是你见朕的第一句话?”
苏浅怔了半晌,才低声道:“陛下在山隐寺前发过愿,难道这不是您想要的?”
薛琅琊语气低沉得可怕:“不!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要养珠跪我、求我,不要养珠叫我陛下!”
略略垂下脸,苏浅顺从地柔声唤他:“宝倌!”她姿态那样安祥,语气那样宁定,好像眼睁睁看着一片秋叶,离开枝头,归于虚空:“枯水桥前,他答应过不再南征,希望陛下以苍生为念,收兵回朝……”
砰一声脆响,白瓷笔洗在帐中毡毯上摔得粉碎,薛琅琊眸中怒火如炽:“你是为了这个才回到朕身边?”猛然起身,数步便到了她眼前,气息粗沉:“朕却从来没答应过,不会北伐!”
苏浅半仰起脸,迷惑不解地望着他:“宝倌,你这样征战不休,到底想要什么?天下一统?四海归心?”
握住她纤细的双肩,薛琅琊眼底泛红,定定望着她:“我要养珠!若是养珠不肯要我,我就去争、去抢、去搏、去杀!直到大家都无路可退、无处可躲!直到这世上,再也没有两情相悦、美满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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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浅略略一怔,低下螓首,从薛琅琊的角度看去,她纤长雪白的粉颈,像折断了一样,良久,纷乱长发下响起幽幽叹息:“只要你愿意,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但我不能说谎……我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
薛琅琊俯视着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满心恐惧。
早该明白的!他的养珠,是一只没心没肝、任性妄为的小狐狸,就算自己用血肉奉养她、用心腑温暖她,却永远不能让她忘记那个白衣谪仙,只要他在远方召唤,她就会毫无眷顾、弃他而去。
他是那么害怕,害怕她知道那个男人的消息,甚至不敢让她知道,自己颈上的剑伤是拜谁所赐……
苏浅被安置在金銮皇帐内,梳洗更衣、进膳奉茶,虽然行伍之中,诸事从简,却也没有轻慢了她,自从她说出了真实心意,薛琅琊便没再跟她说过一个字,心里空悬着,不知他会如何处置自己。
子时刚过,突然听见震慑心神的鼙鼓声,一阵闷雷般滚过南楚大营上空,苏浅惊得跳起身,奇怪的是,虽然这样大的动静,却并无内侍入帐向她禀报。
披衣冲出皇帐,遥遥看见隔江伫立的随阳城,一东一西两侧,有两挂流光溢火的焰桥,呈弧形映红了小半个夜空,青烟滚滚遮蔽了月色,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硫磺气味。
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这大概是薛琅琊布设的山临阵,在随阳城东、西两个方向,分别筑成高过城墙的山丘,此时铁弓营在山顶射出难以计数的硫磺箭,在夜空中竟化成了两座壮丽无比的火焰桥,向随阳城落下。
一股森森寒意顺着背心浇下,薛琅琊还是动手攻城了,难怪这大半日他都不愿和自己照面!
每一枝硫磺箭落在城头,都会爆出一朵细小的焰花,十万铁弓营射手,前后交替、连珠齐发,烈火箭阵尤如滔天洪水,源源不绝迎头浇下,将半壁城墙烧得渐渐泛红,青砖夯土已经开始龟裂,苏浅立在帐前,直看得心胆俱裂、难以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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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没有注意到,金銮帐后突然掩过一片水波般的白影,为首的毫无声息潜到她身后,闪电般出手捂住她的口鼻,右手寒光乍吐,一剑向她喉间斩下。
半空中突然伸过一柄战刀,剑刀两刃相交,发出令人牙酸的金铁之音,在夜空中爆出一长溜火星,来人籍这一瞬已将苏浅猛拉到自己身侧,几乎是在同时,周围跃起数十处火焰,将整个营地映得有如白昼。
苏浅在电光火石间,已经从死到生,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这时方才看清,刚才救了她的竟是刁白,此时正将自己护在身后,战刀斜斜拦在胸前。
面前那个偷袭她的人看清她的容貌,失声低呼,声音中竟是说不出的惊讶。
苏浅从刁白身后望过去,顿时呆了,金銮帐前正慢慢涌出一队士兵,夜袭之时竟也穿着白袍银甲,在火光中一片煌然夺目,实在是极度狂妄嚣张。
为首的那个男子身高腿长,容貌却是再熟悉不过,竟是泽水,他看到苏浅,显然出乎意料之外,愕然呆立在当地。
为了今夜的攻城决战,南楚营中倾巢而出,只留了一千近卫军和一些侍从随扈,此时虽然四处出没着白袍军将士,却没有半点兵刃相交和呼喝打斗的声音,显然刚才已被全部暗杀。
泽水有些难堪,半晌才道:“方才不知道是苏姑娘,差点错手杀了你……”
苏浅已经顾不得他说什么,只是在心中反复对自己说:白袍军……是白袍军……当年离开南楚远伐萧国的白袍军,如今应他之命,倒转矛头,将刀锋指向故土和家园,这是否意味着,那个人已经完全不再顾虑忠义节气?
“文将军!”泽水神色一肃,望向两人身后。
刁白转了半圈,返手将她护在身侧,眸光如铁狠狠盯着来人,苏浅在他臂间,脖颈僵硬、长睫低垂,几乎不敢抬头相望。
“苏皇后,别来无恙?”那个温文有礼的声音,听来应该使人如沐春风,对苏浅来说,却像利剑和寒冰,轻易便刺入骨髓肺腑,令她从头到脚抖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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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一点一点抬起头,怔怔望着来人,胸中像有一股洪流,冲击回漩、激荡不定!
他瘦了……原本清润的双颊微微下陷,颧骨和下巴线条略显凌利,菱唇微微翘起,表情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