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血人。
这个人上半身浸在水里,那缕缕不绝的血丝就是被水从他身上冲下来的。
他浑身上下几几乎无一处完肤,看不出他穿的是什么衣裳,因为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寸地方没有血。
他,一只手在岸上,另一只手浸在水里,随水飘动着,人却一动不动,看样子像个死人,即使不是个死人,也是个昏过去离死不远的人。
他身上的伤皮肉外翻,每一处都像小孩儿嘴似的,血流得那么多,离死还能远到那儿去?突然,他动了一下,身子抖动了一下,浸在水里的头也微微抬了一下,可是并没有离开水。
这要让任何人看见,绝不相信是他自己在动,因为任何人都不相信他还会动,他还能动。
可是转眼工夫之后,他又动了一下,这回是抬起了头,而且是抬离了水面。
脸仍向下趴俯着,没再动,他像在凝神听什么?就在这时候,一阵辘辘车声和得得蹄声由远而近。
他猛然翻身跃起,想必是牵动了浑身上下的伤,他呻吟一声砰然又趴了下去,幸好身下是一堆草,要不然这下子非摔个结实不可。
趴是趴下了,可是他的脸已经仰了起来,胆小一点的看见他这张脸准会吓晕过去。
他那张脸上,不多不少三道刀伤,一道由左眉斜斜划向右下,横过鼻梁一直到左颊,一道由右眉上斜斜划向左下;横过鼻梁一直到左颊,另一道横在额上,除了还能看出眼鼻口在那儿外,简直已不成人形。
鼻梁上开了花,两眼暴出,皮肉外翻,被水浸得都发了白,好难看,好吓人。
他吃力地伸出一只手,拨开草丛往外看。
他看见了一辆单套高篷马车,黑马车,黑马车车辕上高坐着的那赶车的,也是浑身上下一身黑。
车篷遮得密密的,车里坐的不知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赶车的年纪不大,二十多岁年纪,肤色黝黑,浓眉大眼,一脸的冷肃之气逼人。
他腰里还别着一把雪亮的斧头。
浑身是伤的这个人为之一怔。
忍不住脱口说了一声:“怎会是他……”
他这里话声未落,那里赶车的黑衣人一收缰,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而且那赶车的黑衣人转脸往这边望了过来,两道锐利眼神逼人。
浑身是伤的这个人一震,连忙趴了下来。
趴归趴,他还是从草缝儿里往外看看。
他看见了,他看见那赶车黑衣人跃下车辕冲车篷一躬身,转身往这边掠了过来,疾若鹰隼。
他一惊,忙探怀摸出一物塞在了草丛里,跟着人趴了下去,闭住了气息。
他塞在草丛里的东西,是个系着红绸的铜环。
他刚静伏不动,那赶车黑衣人已来到近前,拨开草一眼便看见了他。
赶车黑衣人并没有吓得昏了过去,他只不过怔了一怔,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转身又掠了回去。
浑身是伤这人身上带着“十丈飞红”,当然他就是十丈飞红。
十丈飞红缓缓睁开眼又往外看去。
这一看看得他一怔,那刚走的赶车黑衣人到马车前躬个身,停了一停,居然又一躬身腾身折了回来。
他忙又趴了下去。
赶车的黑衣人到了,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随又把了把他的腕脉之后,竟然俯身抱起他往马车掠去。
十丈飞红暗暗好不诧异,心想:这是干什么,莫非耍我不成?“霹雳斧”呼延明什么时候也发了善心了……
他这里心念转动,“霹雳斧”呼延明已掠到了马车前,一躬身道:“禀城主,人已带到。”
十丈飞红听得一怔,暗道:城主?这是什么城主,能让不可一世的“霹雳斧”呼延明躬身哈腰,恭恭敬敬,跟个奴仆下人一样?只听车马里传出一个沙哑艰涩话声:“我说那来的一阵血腥味儿,原来是这个人,他伤得好重啊!”
呼延明道:“回城主,此人伤得是不轻。”
车里那人道:“还活着是么?”
呼延明道:“回城主,此人鼻息已无,但脉搏尚存。”
车里那人“哦”地一声道:“认得他是中原武林中的那一个么?”
呼延明道:“回城主,此人看来颇为面善,但属下却一时看不出他是谁来。”
车里那人哼哼两声道:“此人在中原武林中必是个人物,别的不说,单看他这份忍耐,这份毅力就非常人能及,内功修为也相当惊人,稍微差一点的人,受这么伤的人早就死了,他居然还能支持到如今,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带什么东西。”
呼延明道:“回城主,属下看过了,此人身上空无一物。”
他一句一个回城主,对车里那人当真是十分恭敬。
只听车里那怪人诧声说道:“这就怪了,他是眼下中原武材中的那—个……”
只听呼延明道:“禀城主,看这伤人的手法,颇似城主当年……”
车里那人道:“不,你看错了,这人受的是刀伤,不是剑伤,看这伤人的手法,颇似我当年手创那套‘龙蛇十八式’刀法,取龙之腾跃矫捷,取蛇之灵活阴毒,这套刀法兼具刚柔,世所罕匹,只是看这伤人的手法,却又较我当年的一身修为高出许多,刀刀不偏不差,恰到好处,称得上刀中之至高至大,我没想到中原武林中竟还有这种人在?”
呼延明道:“即使有这种人在,论刀法,恐怕他也不是城主的对手。”
车里那人道:“那不见得,我原挟一颗纵横睥睨的野心而来,如今却令我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还比一山高之感,不管怎么说,我绝不能让伤他那人存在,要不然我这把刀就称不得天下第一刀了。”
呼延明道:“那么咱们那里找那伤人之人?”
车里那人道:“你好糊涂,只要能救醒这个人,还能不知道伤他的是谁,何处能找到那个人么。”
呼延明一欠身道:“是:属下糊涂。”
车里那人突然叹了口气道:“把他拖上车来吧,我救他不但为的是要找那伤他之人,也为四字同病相怜,当年有一个我身受那么重的剑伤,毁了容貌,不成人形,想不到二十年后的今天,竟又有一个人遭遇跟我一样,可怜啊可怜,可恨啊可恨,我自己要报这个血仇,也要为他索还这笔血债,抱他上来吧。”
这一番话听得十丈飞红心中狂跳,他心想:看呼延明对他那份恭敬,听他那种颇为自大的口气,此人一身功力绝不等闲,尤其可观的应该是他那套“龙蛇十八式”的刀法,而且此人心胸狭窄,不能容物,有意要除去伤自己那人,西门厉不也以刀法见长么,有朝一日若是让他两个刀对刀的拼上一阵,岂不是很有意思……”
心念转动间,人已被呼延明抱上了马车,马车里虽然比外头暗,但并不是暗得看不见东西。
就在这时候,耳边传来一声轻轻呼叫:“好怕人的一张脸!”
十丈飞红几几乎同时从心里也叫了一声:“天啊,这还是人么?”显然,两个人都觉得对方“像貌”怕人。
车里坐着一个人,穿一袭宽大的黑袍,很瘦,因之也显得那件黑袍特别大。
头上,长发披散,雪白雪白的一头长发。那张脸,疤痕纵横,赤红赤红的,嘴歪眼斜,没鼻头,要不仔细看,简直分不清五官。
那件黑袍的下摆更见宽大,把他两条腿都罩了起来。
一双手臂缩在宽大的袖子里,也几几乎让人看不出里头是否有手臂在。
十丈飞红猜一定有,至少该有一只手臂,要不然他怎使刀?呼延明把十丈飞红放在那白发黑袍怪人身侧后,立即退了回去,而且又掩上了车篷,旋即,车轮转动,马车又往前驰去。
那白发黑袍怪人突然自右衣袖中伸出了一只手,一下按住了十丈飞红心口上。
十丈飞红并不是真的人事不省,他马上就觉得一股炙热的气流传进了心窝,浑身的痛楚立即就减少了不少。
这白发黑袍怪人好精湛的内功修为。
十丈飞红不但震动,简直惊骇。
惊骇归惊骇,可是他不能这么赖着不醒,他先呻吟了一声。
他这里一声呻吟,马上又觉得那股热流增强了不少,一进心口就跟成千上万的小蛇一样,顺着血脉往他四肢百骸乱窜。
他知道,到了该睁眼的时候了。
他睁开了眼,适时耳边传来了白发黑袍怪人的沙哑艰涩话声:“年轻人,别动,我在给你疗伤。”
十丈飞红不得不看他一眼,不得不吓得发出一声惊呼。
白发黑袍怪人适时又说了话:“你看我怕人是不?年轻人,你自己该知道,你比我好看不到那儿去。”
十丈飞红抬手要往自己脸上摸。
白发黑袍怪人及时喝道:“别动,年轻人,刚才不告诉过你么,我在给你疗伤!” 十丈飞红忙又把手垂了下去,道:“我的脸……”
白发黑袍怪人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又何必摸,你自己受了些什么伤,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十丈飞红道:“我,我记得脸上让人砍了三刀。”
白发黑袍怪人道:“这不就是了么,一张脸能有多大的地方,让人在脸上砍了三刀,那张脸还能好看么?”
十丈飞红道:“这么说,我的脸已经毁了?”
白发黑袍怪人微一点头,道:“我不瞒你,瞒你也没有用,你迟早会知道的,你现在这张脸跟我这张脸差不多,不过将来好了之后,可能会比我这张脸好看一点儿。”
十丈飞红沉默了,没再说话。
他心里的感受,只有他自己明白。
其实,别人也应该不难明白。
西门厉的这一阵砍杀,使他完全变了个人,从今后谁也说不出来他就是十丈飞红了。
真要说起来,肉体上的痛楚他还能忍受,使他难以忍受的,是心灵的创痛,他从此失去了小青。
他从此失去了一个爱他,他也爱的人。
他不能否认,第一眼他便喜欢了那个女孩子,茅屋独处时,他的情焰更高更烈更盛。
先前他认为她还小,及至茅屋独处,他才发现她已经长成了,她的人,她的思想都已经成熟了,甚至于比他还成熟。
因之,他使得自己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支撑着没在西门厉刀下断魂丢命,为了重回到小青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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