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袭深吸一口气:“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千年流传者能有几人?皇朝尚如此,更否论臣属家族?五姓自汉起来,起起落落多少次,其间寂寂无声响应又有多少年?我温家虽是书香世家,自北齐而兴,传至如今不过百年。根基比五姓如何?就算一门三公三相,闪耀一时,又何尝独得盖世?便是倾世之功又如何?史书明鉴,阿兄原本应该比二娘更明了才是。”
“今夜,二娘出门,去看曾经旧府。昔日如何,已经不再。如今那里,已是褚府。虽只是侍郎,门口却车水马龙,远比此时温家国公位热络百倍。柳江又说,褚侍郎曾拜在虞公门下。可永兴县公府如今门庭如何?”
“阿兄,二娘不曾见过当初虞公风彩,却听圣人曾言:虞公世南一人,有出世之才,遂兼五绝。一曰忠谠,二曰友悌,三曰博文,四曰词藻,五曰书翰。这般人才不敢说绝世,也是百年难得一见。二娘想问阿兄:虞公当初收褚侍郎为徒,所为者何?”
温思贤身上一阵彻冷,眼光放远,尤如空洞,身上却渐渐颤了起来。
宝袭眼中含泪,执起阿兄之手,声音哽咽:“非是二娘不愿为阿爷辩白解冤,只是君臣之别有如天壤。况如今圣人既赐回爵位,便已算默认。父子天伦者,不只有阿爷与阿兄,亦有圣人与前太子。”
“阿兄,二娘已经忘了阿爷模样,更加不曾见过祖父。可二娘见过永兴县公,遥想虞公当初风彩,为何永兴县公如今这般隐忍养晦?”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如今身名皆在者有几人?再过几年,朝野更替,能落善络的又有几人?”
“阿兄觉得阿爷委屈,那杜构又有何罪?本自清明,却受弟所累,一脉尽毁,罪名谋逆。”
“房陵公主驸马又有何罪?尚主受得那般大辱,一时意气倒是得脱,却气恨而死。”
“阿兄!非是二娘怕死贪慕,只是真的不可能。”
身前少年哽咽声响,泪珠滴下,砸在了宝袭的手背上,跌成粉碎。
宝袭亦是酸涩,可话已如此,机会转会即逝,只能迎难而上。“见过旧府,宝袭又想去看贺兰府邸,由头倒不是为了后来之事,实是想看看这十几年,贺兰氏得到了什么?”耳边泣声几乎没了,所滴泪珠也渐渐没了。数过第三个五后,宝袭又讲:“想不到贺兰会如今会居在永兴坊,更想不到居然占了一街三分,门庭豪阔。”
“当年与姑母如何,宝袭不知,可宝袭看那门楣,却想,大概贺兰是值了。”
温思贤冷哼,鹰眸中泪水早无,尽是厉狠。
宝袭感觉到柔荑下掌络的筋起,抬头起来看向阿兄:“宝袭有一事请问阿兄,若当初阿兄为贺兰氏,会如何?”
温思贤怔住,抵头紧看二娘,却见宝袭眸色清亮,执着坚定:“阿兄是为会家族大义,舍弃私情?还是为爱人计,顶难而上?”这本已经是极难之题,却不想二娘竟然还有话语:“亦或者,当断则断。既娶陈氏,专心对妻。不惹陈氏醋意大怒,又岂会牵累温氏?”
“阿兄,这世上,最难得不过一个甘愿。”
“既已舍弃,不甘又如何?”
“人无完人,月无满月,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既要得之,必先舍之。”
“二娘敢问阿兄,温氏家义,祖父训示难道便是与君强顶,再祸全族?”
温思贤已面无表情,一双鹰眸似亮非亮,空空看向膝前跪立娇妹,语气极尽冰冷:“二娘原先不是这般想的。”
“是吗?”宝袭看过温大郎这种眼神,看过很多很多次,已然麻木,已然镇定,所以她无一丝忧惧恐怖,淡然迎上:“以前如何,二娘已经忘了。二娘只知再睁眼后,恍若隔世。凡尘种种,皆是因果。二娘已经不记得温氏的辉煌,二娘更已经忘了曾经如褚侍郎待虞公般,拜伏在祖父名下,如今高官实权的大人们。二娘忘了蔡州时的冷寂凋落,二娘更会让自己忘了与姑母阿兄冷漠相对的那几年。”
说至最后一句,温思贤眼中闪过一丝愧色。
“看人看骨,看事百年。是非曲直,史册自有公断。”
“继祖风骨,方可延族百年。否则秦皇威武,如今何在?汉武狂霸,如今又何在?”
“便是子牙尊为相父又如何?便是冠军侯战绩至今无人能及又如何?”
“不过黄沙一杯,不过枯骨一堆,留下几句笑话传说而已。”
“阿兄,二娘请问,真正传世百年千载不断的是何人何物?”
“而所谓累世望族之五姓,比之孔孟又如何?”
第50章 共携手
温思贤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东院的,脑海中因殿联圣赐而兴奋的思绪,已经淡然。立在窗下,寒风扑面,心头火却那般熊熊的炙烈燃着。耳边回想着适才二娘所说之话:‘所谓五姓,比之孔孟如何?’
一个俗物,如何与圣人相比?五姓因朝更替,兴亡起落。而圣人之后却流传千年不衰,国主亦敬之。不是君王胜似君王!
‘昔日如何,二娘已经忘了,睁眼之际,宛若前世。’
‘虞公当初收褚侍郎在门下,是何心境?’
‘贺兰氏,终是值得了。’
温家如何?换居禇侍郎做法,还是效仿贺兰为家族计‘忍辱负重’?
夜风冷冽,冰冷风急,可温思贤却仿佛已经看到了春花秋月、夏雨冬梅。
几乎一夜未央,次日清晨却依然神采奕奕。收拾妥当到正院外时,正碰上对面二娘扶着那个唤清清的侍儿缓步前来,迎上杏目,灿然一笑,清风无比欢愉。食后闲聊,温思贤拣了昨日宴上几件趣事予姑母,说顽几句。云淡风轻之感让温湘娘甚满意,饭后悄悄予阿爷兄长上得一香,默默心念:思贤心广,温氏可慰。
昨夜晚间多人玩得甚晚,上午无约,温大便在屋中看书。午食后,有崔贞慎早前相约去曲江别苑赏梅。温思贤想想,便遣闻墨去推了,好好在家休养一下晌。晚食入夜前,禀过姑母带着宝袭出了门。跟者依然是闻墨柳江二人,只是不曾骑马,徒步从侧门而出。出巷口时,又见许多人挤进街中来看温家前灯棚。
温思贤拉着宝袭的手紧了紧,笑道:“吾妹可知此灯已甚出名。”
这个宝袭已经听院里人说了,第一日无甚人前来观看,第二日清河公主的八卦新闻一出,前半夜来了不少无聊的凑趣人士,可到底长安内能人灵者遍地,到后半夜时,院前已经有不少文人异士前来观瞧。哪怕白日里也有许多爱思量的前来观望,适才天色才擦黑,此条巷中已经是人头攒动了。这会子,黑压压的一眼看去,皆是人头。
“吾让门上人说,此灯是姑母所制。宝袭可知为何?”温大郎眼中含笑的看过来,宝袭喜(…提供下载)欢的握紧了阿兄的手,甜甜应声:“阿兄护儿,怕盛名所累。”温思贤听之心中益甜,又看了一眼门前盛景,笑着领宝袭自后巷出去了。
安邑坊紧邻东市,步行自然以此最为适宜。
温思贤走得并不快,十分闲逸,边行边与二娘说说笑笑,不时掺上几句内情。此处铺面是哪位大人家产,那又是何人关系托看。都是那通云薄中不曾的,宝袭认真听着,仔细记下。中国人之裙带纽结,古来有之,古来更重崇之。看过半条街去,却见温思贤竟有往西行的意思,宝袭有些讶异:“阿兄,再往前便是平康坊了。”
因二人都带着面具,所以瞧不出温大郎此时脸色如何,只是顿了一下后,声音如常:“那坊中有一书馆设了迷坛。坛开三日,听说今夜便要有个果决了。”
“书馆?迷坛?”宝袭抽抽,平康坊不是红灯区吗?怎么冒出个书馆来了?
温思贤也甚不自在,不过好在是戴着面具出来了,闻墨柳江也跟着不是很近,便压了压脸上燥气解释:“平康虽然多风流,却也有许多会馆租于学士,价甚易。这些学子虽好顽,却也不泛真学者。那间书馆便是其中鼎有名的一间,不受留宿,只谈诗词。”话已经说得很婉转了,宝袭大概听明白了,是间卖艺不卖身的清馆。“那迷坛是?”
提起这个话头来,温思贤才缓了这口气:“简单里说,便是猜灯迷。第一日学子与楼里女子对比,猜过关者,第二日学子间互相比谜,今日是第三日,所胜十名学子坐于台上,受坛下各子考较。留至最后者,听说可得百金。”
一百两金子?
那是多少钱?
温思贤觉得掌中柔指微动,侧头看,就见宝袭伸手右手来似是数数。不由笑了出来:“儿可知货易规矩?”
这个?宝袭很尴尬的摇头,穿到大唐这是第四个年头了,还没有摸过大唐制钱,屋里连个银锭子都没瞧见过。刚才在算的不过是折合成人民币多少。放在大唐这里?很无语。
温思贤几乎可以想象到面具下二娘那小模样有多可乐,弹了个响叩过去,继续前行:“归家后,阿兄予姑母说,拨些事务给汝。”
“多谢阿兄。”
平康坊便在东市之西,步行不长时候便到了温大郎所说的那间书馆。外面已经挤得人山人海。根本看不得里面,倒是闻墨塞了外头两个店仆什么东西后,让开了一条道让温思贤揩了宝袭进去。楼里已近座无虚席,只余二三座而已。宝袭今日打扮与昨日华贵不同,甚是简单,便是披氅也只是免皮,毫不惹眼。温大郎亦是,连服色都与平民学子无异。坐于一胡桌边,另侧也是二子,也戴面具。宝袭已经甚习惯大唐这里化妆舞会的习惯了。
既是艺馆,中间自然会有献舞台,各桌围之。台上十把椅子里已经少了两个,另余八个正在应付台下诸人。法子倒也算公平,下面有一题出来,上面判者便将高几上漏刻打开,底下接一几近透明的素样琉璃盏。水满前,无人解出来便淘汰。温大郎与宝袭进来时,刚有人出了一题,厅里左右皆切切猜之。台上八人有五个前后写了答案,三个在杯满后还是不及便退了下来。隐约间,宝袭象是看到退下之人亦有个袋子接个手中。点点阿兄臂弯,温大郎随手拍了小丫头一下,宝袭乖乖听话。
不过说实话,听话不难,可要听懂这些纯古文的灯谜却太难。不是引经据典,就是打什么人物的。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