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沈家父子之外,陆清和杜预来了,叶染来了,唯一不同,就是多了一个九皇子朱宣知。
朱宣知作童子打扮,跟在沈度和叶染身后,手上还托着酒壶、酒盏。很明显,他也要像沈度和叶染一样“伺候”三位长辈。
对此,朱同学是没有任何意见的,他那张已能看得出清俊的脸上,还带着憨憨的笑意,仿佛伺候沈肃等人,也是一件乐事。
沈肃只能浅酌,陆清已经在大口喝酒了,杜预则像爱抚着他的珍宝古琴,而后轻轻地拨了一下,发出了“琤”的一声清响。
“立前,大人就要离开京兆了,你还不快快弹奏一曲,还是摊《凤求凰》吧,你弹得最好的了。”陆清笑嘻嘻地道,念念不忘要听杜预的《凤求凰》。
杜预瞄都不瞄他一眼,理都懒得理他。陆清也不想想,弹《凤求凰》给大人听,合适吗?
叶染立刻狗腿上前,为杜预斟上了一杯酒,笑着说道:“杜叔弹什么曲子,都是好听的……”
他最近在求着杜预教他弹《凤求凰》,好在叶稳跟前好好表现一番,是以笑得谄媚十足。
沈肃举起酒杯,唇角仍上扬着,看得出心情很好。当此际,东园酒香飘溢,琴声清响,枝头有琼花纷纷落下,成一幅人间美景。
沈肃微微睁大眼,将这一幅美景尽收眼底。这样的美景,不知何时才能有了,或许,以后都不会有了。
☆、第473章 温暖
沈肃高兴,便喝得有点多了。这是沈肃离开京兆之前的道别,沈度也不忍拂了他兴致,便任由其一杯续着一杯。
到得最后,沈肃、陆清和杜预三人都醉了。沈肃醉了只会半眯着眼,看着和没醉的样子差不多,实则神智模糊动作迟缓了;
而陆清则不断笑着,一会儿大喊“立前,抚一曲!”,一会儿又嚷道“太难听了,太难听了!”,而被他一直唤着的杜预,敞衣袒胸,一脸沉迷地抚着琴,仿佛世间无他物。
这三个人的醉态,沈度和叶染都见惯的,每年都会有那么一两次,但朱宣知是第一次见,着实吃了一大惊。
他没有想到,平日阴冷的师公,醉了之后会这么温顺;也没有想到,平素冷面虎一样的杜大人,会这么率直肆意;还有陆大人,喝多了就会喋喋不休……
他犹在吃惊地微张着嘴,沈度已经唤来了属下,吩咐他们将陆、杜两人带下去安置,并且令他们收拾这里的狼藉了。
见朱宣知呆呆的,沈度不觉一笑,说道:“你先回南园吧,我看着你师公睡下,再回去。”
他说罢,便去看沈肃如何了。虽然有仆从照顾着沈肃,但沈度还是要见他安稳睡下了,才能放心回南园。
仆从已经喂了沈肃醒酒汤,正在为他擦拭脸。见此,沈度便说道:“让我来吧,你们都退下。”
沈度细心地为沈肃擦拭着脸,这么近的距离。更能看清沈肃脸上的皱纹,仿佛比之前又老了不少。
沈度眼神一暗,擦拭的动作不禁顿了顿。父亲,老得太快了,比一般人要快得多。他想起了钟岂说的话语,心中猛地抽痛。
他暗暗道:我一定要尽快完成雾岭之事,然后去莱州陪父亲。陪着父亲……度过余下的时光。
沈肃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明明是醉酒迷糊的。眼神依然锐利得吓人。
在看到沈度脸上不及掩藏的涩意之后,沈肃眨了眨眼,看着似乎清醒了些。
“我没事……放心。你好好的。便是……”沈肃如此答道,半醉半醒地说道。
沈度点点头,回道:“知道了,父亲。我一定会好好的,您放心。”
说罢。他裂开了嘴,挤出了一丝笑容,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让人心生不忍。
不忍。事情都不会改变。沈肃将去莱州,而他将要去雾岭。虽然定下了归期,却不能何时才能真的归来。
关切、提点。各种各样的话语,沈肃都已经对沈度说了。当下父子两人有志一同地避开了离别这个话题。又拉拉杂杂地说了些旁的话语,不一会儿,沈肃就困倦地闭上眼。
就在沈度轻手轻脚打算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沈肃问道:“去哪里,你有没有问过他的意见?”
这个他,指的是谁,沈度很清楚。
是了,沈肃不用管行什打点、人员安排,但是有一个人,他无论如何都会考虑到的,就像沈度考虑了无数次一样。
顿了顿,沈度便回道:“还是像先前的安排一样,让他跟着父亲去莱州,那里更安全,能学到更多。”
沈肃仍是闭着眼,半响才回道:“还是问问他的意见吧,听听他想去哪里。”
沈度明白沈肃的意思,沈肃这是不想他心不甘情不愿,也想……作更为长远周全的考虑。
“知道了,父亲,我会问他意见的。”沈度这样回道,心中也有了计较。
沈度回到南园的时候,早有得力的曲玄燃上了烛光,就算是暗夜,南园也并不漆黑。
烛光,让人觉得温暖,也使人明见。
沈度伫立片刻,便继续迈步,却不是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往西侧的书房走去。
那里还有烛光,以往朱宣知便是在这里读书学文。以他对朱宣知的了解,今晚就算有宴,想必也不辍下。——在安婕妤过世之后,朱宣知便更加刻苦用功了。
他感到欣慰,亦颇为心疼,却从来不会放任。
他推门进去,果然在里面看到了朱宣知。
小孩儿正端坐着,看着桌上摊开的书,显然看得入神,直到沈度咳了一声,他才恍觉地立刻站起来,朝沈度说道:“老师,您回来了。师公还好吧?”
沈度示意他坐下,边问道:“他还好,已经睡下了。在看什么书?”
沈度这些时日为了雾岭矿脉之事东奔西跑,教授朱宣知之事,便由沈肃接了过来。这也是沈度刻意为之,按照他的安排,朱宣知去了莱州,也还是由沈肃教导的。
早些适应,是件好事。
听到沈度问话,朱宣知犹豫了片刻,才回道:“学生在看《大定疆域志》。”
这个犹豫,是不想让沈度知道。原本,沈肃吩咐他看的,是《太祖实录》,他却没有遵照,反而从沈家书库里找来了这本书。
唔,《大定疆域志》,以沈度敏锐的眼力,当然看到了朱宣知正在翻阅的,是西疆。
父亲说还是问问他的意见吧,想必早已看到了端倪,才会如此提醒。
小孩儿,是不想去莱州么?
斟酌片刻,沈度才说道:“看看疆域志也好,熟悉熟悉莱州。你的行什,他们都打点好吗?”
朱宣知眼神暗了暗,点点头回道:“都打点好了。学生也去和皇祖母道别了。”
沈肃和沈度都将离开京兆,朱宣知当然也要跟着离开的。不然,就不必费尽心力将他从宫中接出来。
接下来沈度问话,朱宣知都回得很简短,明显兴致不高。见此,沈度又想起了沈肃那句提醒,最终还是问道:“你是想跟着师公去莱州呢?还是想随为师去西疆?”
听到这句话,朱宣知讶异地看着沈度,似没想到沈度会征求他意见。老师和师公都决定了,自己将去会莱州,这个还需要问吗?
于是,他便答道:“学生听从老师的安排,去莱州。”
他想去西疆,想去看看大定边境,想去看看与大定接壤的雾岭是怎样的,想知道西疆会有何等民风,他想……
但是他知道,老师所做的安排,才是最合适的,最为他好的,而不是他想如何。
在兄杀母、父杀子的皇家,朱宣知是天潢贵胄,看似享尽人间繁华,但他所能感受到温暖,实在太有限太有限。然而,就有沈度及沈肃等人,在他最艰苦最卑微的时候,朝他伸出了手,为他苦心谋划。
朱宣知也曾想过,沈度和沈肃等人对他的好,未必就是那么纯粹,或许也有所图。但那就怎样呢?谁都不是纯澈地存在这个世上。
如果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老师和师公可图的地方,朱宣知只会感到高兴,只恨自己不能再有用些,而没任何怨怼不满。
如此,他才觉得自己能够回报他们的善意和情意。
他们已经为他筹谋得够多了,他找来《大定疆域志》,只是想知道老师去的地方,只是想知道大定江山而已。
而莱州,有师公,有老师所说的那个人,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
☆、第474章 杂草
沈度忍不住揉揉眉头,开始细细打量朱宣知。看到他清俊的眉眼越发温顺,让人油然生出一种“这孩子真乖”的感觉。
然而,以往朱宣知从来就不是一个乖顺的小孩,沈度所需要、所培养的,也不是一个乖顺的小孩。
曾几何时,这个小孩虽然脸胖如猪,但是会有憨憨的笑容;尽管他被师傅们排挤欺压,也不是一味退让容忍,会想办法不动声色地还击回去;尽管他只是一个不受看重的皇子,却会为了他挺身而出,还会去钻尚食局的狗洞……
以往的朱宣知,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安婕妤死后,他是熬过那些伤痛了,可是,那些痕迹却没有转化为奋进的力量,反而像个毒瘤一样依附在他身上,使得他渐渐痛苦地弯下了腰。
看着他这个温顺的样子,沈度只感受到深深的暮气,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这样,不是温顺,而是胆怯,而是认命!
他才只有十一岁啊,怎么能有暮气?这种暮气之深重,甚至盖过了他为安婕妤复仇之心。
不然,他不会说“听老师的安排”。是听他们的安排,没有他自己的主见,或是,他自己不敢说。
至此,沈度才领悟到沈肃的提醒是什么:这个小孩儿,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似变成了木偶泥胎。
刹那间,沈度又悔又恨,一口气哽在喉咙。吞不下吐不出。他悔自己忽视了朱宣知,恨偏偏此时有这么多事,但他无法怨恨朱宣知,小孩儿遭逢剧变又是这个年纪……
沈度的脸色变幻得太快,到最后归于冷凝,朱宣知不明所以,不由得懦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