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眼便过了一月有余。昭雪已恢复了许多,只是脸色依旧苍白,不愿说话,任谁来也不开口,竟然如哑了一般。女神医似乎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疑难杂症,整日拧着眉头,三天两头换汤药,却不见有任何效果。
这日又让我端了新的汤药去,那股呛人的味道,从药盅紧闭的盖子下直钻出来,我开始由衷地同情起昭雪来。我要是她,早就开口说话歌颂女神医了,要不她会继续变着药方地折磨人。
才走到门口,便听昭雪有些沙哑的声音:“我没事,只是自己不想说话。”
我大喜,她居然说话了,几步跨了进去,才要开口,蓦然愣在原地。三少一袭白衣,立在昭雪床前,脸色憔悴,人也消瘦了许多,却仍挡不住绝世独立的气质,从干净的白衣下直透出来,在我心口猛地撞了一下。
我心底呻吟了一声,美男之惑……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完全放下他。
我低着头,默然将药盅递到昭雪手里,轻声问:“听君醉说,边关似乎有些异动,好象……又要打仗了。这个时候你要去边关?”
“嗯。”他的声音懒洋洋的。
我不知如何接话,沉默了半晌,才鼓起勇气问:“什么时候走。”
“这就走。”他语调平淡,仿佛不是去遥远的边关,而是去附近什么地方逛一圈就回来似的。
我心里没来由的有些发酸。他果然是不再在意我了。
“送送我吧。”他忽道,让我的心跳猛地跳了好几下。
我瞥了一眼昭雪,她似乎已经睡着了,药盅空着放在一边。我严重怀疑她已经被女神医整没了味觉。
“走吗?”他人已在门外。我一惊,忙收了心神跟了过去。
他走得很慢,我却以为他急着要走,慌慌张张地追上去,一不小心左脸蹭到了他右边衣袖,他身上的温热传到我的脸颊,慢慢晕开成了嫣红。
我似乎觉得他笑了一笑,偷眼瞧去,却诧异地发现他的脸上的表情,似乎从来都未变过。
清凉的山风刮过,优雅地在我们身周饶了一圈,才依依不舍地飘然而去,临离去时,将我与他长长的衣袖吹起,纠缠在了一起。
我似乎又觉得他笑了一笑,立时将目光移到他脸上,企图捕捉他脸上的笑意。眼前却仍然是那副不痛不痒的表情。我不由自主地朝自己脸上猛拍了一巴掌,今天这是怎么了,总出现幻觉。
他诧异地瞧着我,我干咳了一声,尴尬地笑了笑:“蚊子。”
从出现到刚才,他从未瞧过我,这一瞧便瞧了许久,久到让我似乎又产生了幻觉,仿佛他的眼神又化作了两潭湖水,那湖水里尽是我的影子,让我有一种冲动,想到那湖水里游泳,享受水中的温凉,再也不出来。
“无尘哥哥!”
我只从一个人的口中听过如此动听的声音。文怡的声音,让我的幻觉霎时间消失的一干二净。三少转过头,面露微笑。他一直没有笑,而此刻,在听见文怡简简单单的一句“无尘哥哥”后,竟然笑了。
仙子一般的文怡,飘然而至,当着我的面,竟然将手放在了三少的手心:“前些日子都是我去看你,今儿个怎么想到来看我?”
我脑中轰的一声,原来前些日子他们还经常见面来着,感情已发展到可以当众握手了,也不怕怀孕么?!
“想来就来了。”他说,笑容依旧。
“一路小心,我会想你。”文怡语中的深情款款,可以让全天下的男子融化。
我悄悄退了开去,凉气从心窝里漫出来,一直漫到脚心。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自三少十一岁起,陪在身边安慰他支持他的是文怡,远在龟兹的那三年里,三少心中的精神支柱是文怡,彦叔叔和林姨过世后,陪伴他安慰他的仍然是文怡。我,永远都只是个外人,是彦叔叔拜托给他,需要他照顾的一个外人。
我麻木地走在避暑山庄的鹅卵石小径上,任山风撩拨着我的衣袖,那上面本有他的温度,此时早已冷却了。
正文 谁稀罕!老娘走人了
游游荡荡,不知走了多久,身后传来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小宝,可否借一步说话?”
原来文怡声音中的魔力,来自父亲。我虽心中气结,听到这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诸葛冉一身青布长衫,衣着朴素,正立于一片翠竹前,长衫下摆随山风波动起伏的样子,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彦兄和王夫人的事,冉某也是痛心疾首。只是,逝者逝矣,活着的人却要好好活着。”
我鼻子酸了一酸,眼睛又开始发热,忙道:“多谢诸葛先生关心。我现下很累,若没有别的事,还望先生恕小宝先行告退了。”突然很想回去睡一觉,也许睡着了便可忘记一切。
“小宝且慢!”他似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我知你和无尘是指腹为婚的天命夫妻,文怡自小和无尘玩大,说话行事颇无顾忌,若是冲撞了你,我这个做爹爹的代她向你赔罪。”说完深深一鞠。
本是道歉的话,听在我耳里却格外刺耳。
“只是文怡对无尘情愫已深,天下哪有不心疼女儿的父母……”他面有为难之色。
我冷笑了一声,等着他后面的话。
“冉某搁下这张老脸,只求宝小姐一件事,可否接纳小女,便是为妾亦无妨。”
我吃了一惊,愣在原地不知怎么回答。他的话,远远出乎我意料。
“爹爹!”文怡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后,搀扶着诸葛夫人,一脸脑怒与不可置信。
“文怡……”诸葛冉神色无奈,声音却坚定,“小宝在你之前已和无尘有婚约,你俩虽青梅竹马,感情笃深,这规矩却是不能变的。”
“青梅竹马”、“感情笃深”这两句话仿佛两把重锤,一下一下在我心上砸着。
“爹爹!”文怡一脸凄苦,眼泪已掉了下来。
诸葛冉一声叹息,抚了抚文怡的发,道:“无尘会好好待你的。”
文怡突然格开诸葛冉的手,跺了跺脚,转身跑了开去,转身之前丢下了满是凄怨的一眼。我心中暗叹,她又何必如此,三少自然会好好待她,他会把名分留给我,然后把全部的心都给她。我清清楚楚听到了心里一个声音:这不是我想要的,不是。
“文怡!这孩子!小宝请恕冉某无礼了。”诸葛冉神色甚是紧张,匆匆拱了拱手,追着文怡去了。
诸葛夫人却未走,我心中有些奇怪,方才她一直在留意我,我却未曾留意她,不禁仔细打量起来。
她应该不是中原人士,高鼻深目,浅棕色的眼睛令她的目光看起来仿佛总是迷蒙着的,看着她的眼睛久了,会让人有仿佛身在梦境的感觉。身材也不似我见过的古代中原女子般纤细瘦弱,她的身材是玲珑有致的。我猜她年轻时候,不要说这副天人般的容貌,光这副身材就不知为多少男子所倾倒。
此时的她却呆站在原地,紧盯着我的发间,胸膛微微起伏,脸色似乎比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更苍白。
“夫人,你是不是病了?”
她如同从梦中惊醒般,吓了一跳,忙低下头道:“不是……只是……觉得姑娘的头发……真美。”
我不知该不该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身上某个部分“真美”。
“夫人过奖了。”
“是真的。”她忍不住抬头又望向了我的发,渐渐走近,仔细地看了看,目光变得如痴如醉起来。
我心中一凛,难道是传说中的恋发癖?
她也注意到我狐疑警觉的目光,有些慌乱地说:“我去看看文怡。”转身走了几步便站住身形,回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又行出几步,突然回头对我说:“姑娘若是与人两情相悦,便要信他,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说到最后,语声竟然有些哽咽,一路小跑地去了。
这话,怎么和林姨说的那么象。想起林姨,胸口闷胀。走了几步,越加闷得厉害,不禁越走越快,到最后竟狂奔起来,边跑边大口喘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胸中的浊气全都吐出,抛在身后。
但无论我跑到哪里,都摆脱不了那片紧紧缠住胸口的阴霾。我突然很想离开这里,重新拾起我那个勉强算是人生理想的理想…做我的连锁公厕老板娘。
于是三日后,我再次回到京城,站在久违的公厕门前,看门口的杂役勤勤恳恳地分草纸,看男女两队中的青年男女眉来眼去,看人群进出不断,出来的时候还抱怨着:“这墙上的文,几时才能更完!”
没人认得我。通缉的告示早就撕了。君醉说,蟑螂果真从李仲泉那儿抠出一万两白银来,大多都接济了附近的穷苦百姓。一万两,不知能救多少逃荒出来饿死街头的人。李仲泉父子深谙朝中的明争暗斗,为了免祸,谎称我们被山贼乱刀砍死。李仲泉舍命救公主,倒成了功臣。而那些久混官场的大臣们,有谁会煞费苦心地去查几个不会让他们升官进爵的逃犯尸骨呢。
原来的“韦式公厕”匾牌已经取下,换作了一块金匾,上书几个苍劲有力龙飞凤舞的大字,“五好公厕”。我心中奇怪,怎么“五好”这个说法在这个年代就有了么?
“东家!可回来了!小生在此等候多时了!”黎秀才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我们,兴冲冲地赶来过来,满眼喜色,不住往奶娘身上瞟。
我越发奇怪,出来的时候对谁都没提起,沐雨轩的人尚且不知道我到了京城,黎秀才如何得知?
“黎黎……”身边奶娘忽然双颊潮红,轻唤一声,丝绢半遮了脸。
“嫣嫣……”
我恶恶……原来奶娘的闺名叫“嫣嫣”……
“嫣嫣,这两日怎没有书信于我?害我朝思暮想。”
我不行了,很有将早饭献给大地的冲动,不过心里的疑问也得到了解答,原来通风报信的人是奶娘!
为了不影响客人们的高昂情绪,我果断地站到他俩中间,切断了那道如牛皮糖般坚韧的视线,问黎秀才道:“这匾额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