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眼珠的声音似乎有些胆怯,“你还没死?”那只手一动不动,只是伸出来竖在那里,就好像一根偶然探出的树枝一般。眼珠渐渐胆大了,“该不会只有一只手臂骨吧?就好像髅二断成两截一样。”他驱使着,髅二便茫然用两根手臂撑起了身体。他可以看到那根手臂是从地下伸出来,但是土壤贴得很紧,他看不到下面。
风暴之眼呆了呆,即使是神的眼睛也忘记了洞悉万物,它只是努力地往前爬。但是髅二的手臂刚刚用力想要从地面弹起,那只手掌突然攥成了拳头,而且牢牢抓住了脊柱的第二截。风暴之眼战栗中低头去看,正看到那只手从容地向上一推,然后向下猛地一拉,干脆地将那截连同下面的胸腔骨全都卸了下来。髅二所剩不多的上半身顿时再次散架,只剩下光秃秃的两条手臂夹着脖子。
髅大缓缓地破土而出,一层白色的腊壳从他的骨骼上剥落下来。他的骨头洁白如同新生,透着粉红色的光泽,完整地展现在大地上,就好像新生般没有一丝一毫裂痕。黑暗静默了,因为他重新矗立在大地上,用冷酷的眼神望着踏在脚下的敌人。
“髅大!”眼珠哀求说,“我们都是同伴,我错了,今后会听你的话。我需要血,救救我吧!”
髅大一把拎住他的脖子将他举起来,直盯着他的眼睛,那独眼滴溜溜乱转,而空荡的眼窝中已经黯淡得没有丝毫神色。“再叫我一声。”髅大这样说,直盯着那头颅。
于是眼珠便叫了:“髅大。”
那属于髅二的嘴始终没有动,髅大冷冷地看着那眼珠,突然拎着两条胳膊狠狠在地上来回摔打。眼珠不停发出哀叫,髅大丝毫也不心软,捏住髅二的头壳狠狠拍打后脑勺,狠狠地拍,直到那眼珠从髅二的眼窝里掉出来,在石板地上滚动着,沾满了泥土。
“你不是髅二,不是我的同类。”髅大冷漠地说着,抬起了脚。
“不,髅大,我们是真正的同伴,我错了,我全告诉你。”眼珠不断哀求,“我们都是光神的一部分,我可以给你所有的力量,我是你的忠实奴仆,不要……”
髅大一脚跺下去,狠狠地踩,在地上用力碾。凄厉的叫声传来,一股风从脚下狂涌出来将髅大推了一跤。髅大坐倒在地上,看到天空开了一道缝隙,有刺眼的光芒照射下来,照射在面前。在那里的地面上是一颗带着裂痕的猫眼石,从碎裂的瞳孔里,一股青烟冒了出来,渐渐凝成了一个骑士的灵魂。那灵魂看了髅大一眼,点点头,向天空中飘去,渐渐融化在光中。
然后又是一个人,灵魂们不断从青烟中分离出来,飘向天空。髅大默默看着,和他们无言地告别。一万年里他们只做了些蠢事么?但是他们看上去都已经无所谓。骑士赖以自豪的执着面前,不论是他们的遭遇是可悲还是可敬,他们都能够回到真正属于他们的地方去了。
为首的老者在最后一个出现,他低头望着那碎裂的猫眼石,不住地摇头,似乎十分悲伤。他默默地望着髅大,一言不发。天堂的光逐渐被黑暗所吞噬,他却迟迟不肯离去。
髅大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最后,髅大无奈地说道:“我知道了,一时我还想不清楚,但是我会将风暴之眼带走的。行了吧?”
老者欣慰地笑了,他招招手,那破碎的猫眼石便飞起来,径直飞入了髅大的右眼窝,消失在里面。从那一刻,髅大突然觉得眼前的景物变得更加清晰了,再也没有一丝多余的色彩妨碍视线。光芒中原来有一道彩虹,他低头望向自己的手,那是洁白的透着粉红色的手。看到的一切是那么清晰,恍如在梦中。
“髅大……髅大……”
突然一阵轻微的叫喊声如同呻吟在身边响起,髅大猛然低头,看到髅二的头壳在微微颤抖。“髅二!”他惨痛地狂呼,用发颤的手将髅二翻过来。髅二的下颌一下一下地张合,真正属于他的声音正从口中传出来,呼唤着髅大的名字。
“髅大……髅大……”髅二的声音近乎哭泣,“我恨你。”
“我知道。”髅大不由自主地将他搂在怀里,喜极而泣。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再怪髅二了,为什么喜怒会如此无常,他自己也无法理解。
髅二缀泣着,已经没有胸膛可以起伏,但是仍用手臂抱紧了髅大,不断用力。“我恨你,”他说,有些断断续续,“我恨你,我妒忌你。因为你把我们丢下了,丢下了!你总是那么不同,只有你能说话,只有你不怕干渴,你知不知道没有你的我们是多么绝望?”
“对不起。”髅大不知道说什么好,轻轻捧着髅二的头,髅二的手臂无力地滑了上来,突然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知道不应该,”髅二哭着说,“但是到现在我都没法不恨你,但是你不要觉得我可怜。我崇拜你,我也想变成你。为了可以看清东西,哪怕给眼睛当奴隶我也心甘情愿,这些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他的手在用力,但是髅大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髅大轻声说道:“都会过去的,我们血骷髅迟早都可以拥有更多。我会把你的骨头拼好,我们回去找大家,我跟你回去。”
“不是的。”髅二哭着,用他仅存的手用力扭髅大的脖子。“这是我们的宿命,”他说,“我们必须自相残杀,这是无法逃避的宿命啊!”
“你说什么啊?放手!”髅大被他勒得有些辛苦,开始意识到髅二是认真的。“髅二!”髅大吼叫着,用力拉扯,却解不开髅二拼命的纠缠。
“就是这样,搏斗吧。不要可怜我,我们做生死斗。”髅二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眼窝中的红光也强盛了起来。他不断用力,将髅大的脖子勒得咯咯作响。呢喃着,仿佛在唱一首歌谣:“我们是血骷髅兄弟,最亲密莫过于将对方杀死在怀里。我从前恨你,现在不恨了……”
“髅二!”髅大悲愤地叫着,不得已用力将两臂一合,髅二顿时断成几截。他的胳膊和脖子都断了,只剩下头颅被夹在髅大掌心,眼中的红芒渐渐转淡,仍注视着髅大,不停地喃喃说话。
“记住,髅大,永远搏斗下去。髅大,杀死我,让我解脱吧,髅大……”
那呼唤声一下下敲击在心头,仿佛是命令催促,髅大歇斯底里地狂叫,声音都扭曲了。他十指用力,将髅二的头骨捏成了碎片。一瞬间,黑色的气焰从那骷髅中升腾出来,带起一道狂澜,在空中凝结成黑龙咆哮着的烟影。髅大的身体也跟着散发出黑色的气焰,每一根骨头都被黑色的气雾所笼罩。那空中的黑龙气焰渐渐转淡,髅大身上的气焰却在增强,终于像火焰燃烧一样旺盛地披在肩头。
髅大呆呆地望着手里髅二破碎成一片一片的头盖骨,突然有一滴水掉下来,滴在上面。髅大用手摸去,从碎裂的风暴之眼垂下一道泪痕。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相互残杀,为什么会有黑色的气焰升起,为什么要流泪,他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想哭。
髅大恶狠狠地捡起一块腐朽的黑布蒙在右眼上:“我恨你,我要你永远不见天日。”那黑布牢牢地封住了右眼窝,一丝光也不透,髅大才觉得舒服一些。他呆呆地站在髅二的坟前,那黑布不知何时濡湿了。
※※※
究竟长久的生命是为了什么?
依无莲斜倚在窗前。
夜莺们忙碌着将抓到的每一只蚂蚱和青蛙穿透在蔷薇的荆棘上,那便是美丽和残酷的生活交织的一切。
髅大无语地望着苍天。
倘若活着就是为了不死,那么死了又何妨。死了,就不会再死;活着,不断承受折磨,心灵的折磨,肉体的折磨,只为了更加强大,强大地活下去,快乐在哪里?为什么只有忍耐,再忍耐。
在那凌乱的地方起了一座新坟,髅大找了一口棺材,将里面干巴巴的尸体丢出来,把髅二一块一块拼起来放进去。髅二有些地方碎得太厉害,拼起来便立刻又散架了,他只好将所有的骨头都找到丢进去。然后他盖好棺盖将髅二埋了,堆了一个很高很结实的坟头,将碎石一块一块垒在上面。
那是一望无际的墓园,髅二的坟堆只是其中一个不起眼的丘陵。髅大想学着那些幽灵的样子来为髅二举行正式的葬礼,才突然发现血骷髅实在没有什么生平好说。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乌鸦试图打破沉默:“你为什么将那只眼睛盖住?应该蕴含有很强的力量。”
“我不需要。”髅大头也不回,只是凝视着髅二的坟堆。
“听着,”乌鸦说道,“你的情感太丰富了,或者说太幼稚。在这块黑暗的大陆,不要试图像你生前一样思考问题,那会成为你的桎梏,使你软弱。只要想存在的每一天都很需要力量,那力量对你有用!”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对我有用。”髅大仍然负气说道,“那你又为何帮我?我完蛋了才对你有用。”
乌鸦“呱”的一声,冲着空气里唾弃了一番,答道:“我是乌鸦,怎么可能看着一个眼珠那么猖狂!”
髅大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是沉默不语。时间久了,乌鸦便不耐烦起来,在后面抱着手臂说:“呱,要是你打算永远站在这里就将手镯还给我吧!”
“我们走,伙计,”髅大突然回身,身上的阴霾一扫而空。髅大拍着乌鸦的肩膀说:“我们要去美丽的莱特尼斯。”
“你疯了?阳光下我们不能生存!咳,咳!”乌鸦被他拍打得咳嗽起来,髅大每拍打一下,他就矮上一截。所以髅大觉得很过瘾,继续拍打下去,乌鸦便“砰”的一声又变回了栗头鸟身,郁闷地站在地上,用屁股对着髅大嘟囔道:“反正你也去不了。”
“还是这样子比较顺眼。”
※※※
慕尼黑。
又有烟尘扬起来了。
马蹄敲击着青石,用血红的眼睛寻找黑暗的路途,亡灵车夫的怒喝伴随着鞭子的脆响,那马车从慕尼黑城堡沿着陡峭的悬崖一圈一圈狂奔而下,终于进入枞树林,从依无莲的身边擦身而过。车窗里一对美丽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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