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厕所里女人经常拉出寄生虫。从肛门里钻出的蛔虫,有时多到缠成一团,亮晶晶的,有点粉红。打虫药并不贵,但费心打虫的人不多,认为吃药打虫没什么用处。虫在没油水没营养的肠子里,四川话说“没捞捞,”就会不打自下,另找转世投胎的办法。
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圆脸,脖子瘦长,和我年龄差不多,她住在粮店那条街上。不清楚她怎么跑到我们这一带的厕所来,想是路过,或是那一带的厕所队伍更长。我已排到厕所内等,第二,马上就轮到了。
春天刚过,夏天来到,厕所里气味已很浓烈。她蹲在靠左墙的坑上,突然张开大嘴,张开眼睛、鼻子,整张脸恐怖得变了形。虫从她嘴里钻出来,她尖叫一声,倒在沾着屎尿的茅坑边上。排在我前面的矮个子女人走过去,把女孩往厕所外空地拖,一边没忘了警告我,“那个坑该我了,不准去占。”
女孩被放倒在空地上,因为沾着屎尿,排队的人都闪避地看着。矮个子女人叭叭两个响耳光刮在女孩脸上,不省人事的女孩吓得醒过来。矮个子女人嗓门尖细地说:“有啥子害怕的,哪个人肚子里没长东西?”
母亲对我们四姐妹说,新鲜蔬菜水果,我们享不到那个福,但你们得讲卫生,生小孩后要格外注意。天冷天热都得在睡觉前清洗,和脚盆分开,单独一个盆,十女九痔。你看你们几个都没生痔疮,全都靠我从小到大关照。
我母亲有便秘,我们家四个女孩都有,住在江边贫穷地区的女人,很少能幸免。尽管我母亲再节约,也肯化钱从店里买消过毒的卫生纸作草纸,不象其他人家用旧报纸、写满字的作业本、包食物的纸。我们从小就知道到近郊农村田坎去挖茅草根,摘竹叶尖,煮水、泡水喝,这类土方能缓解便秘。但清热解毒最有效的是苦瓜籽,熬出的水极涩,捏着鼻子往嘴里倒。喝完后,赶紧用冷水冲掉苦味。这里的女人,与这个地区一样,下水道总是个问题。
的确,这屎拉得实在不容易,多少双眼睛盯着排泄者的前部器官,多少人提着裤子,脸上冒汗憋着大小便地候着。年龄大的,蹲上茅坑,享受自己一时的独占权。排队的人,则会毫无顾忌地盯着没门挡蔽的茅坑,她们嘴一敞开就难以封住了:谁的谁的子宫脱落,肯定是乱搞男女关系;谁的谁的下身生有红斑湿疹,是婊子,卖逼的,不烂掉才怪。
排队紧张,上厕所也紧张,我总要带样东西,装作不在意地挡在自己面前,有时是蒲扇,有时是一本书或书包。要让衣裤和鞋不沾着屎尿,又不让蠕动的白白红红的蛆爬上自己的脚,又不能让挡着自己的东西碰着茅坑的台阶,还得装随意,不能让等着的人觉得我是有意不让人看我的器官。否则,碎嘴烂嘴婆娘们必定会说我有问题,什么好东西遮起来见不得人?
那天我在关茅厮看见人吐蛔虫时,突然失去了便意,轮到我,我却走开了,排队的人稀奇地看着我。
后来我的嘴里也冒出过蛔虫,见过一次这种事,身临其境就不那么恐怖。我没晕倒,但反应依然不太对劲:我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饭豆,那些红豆子煮烂后,吃起来很粉,易饱。刚走到天井,豆子扒进嘴里,还未咀嚼,便哇地一声从嘴里钻出蛔虫,整整一尺长灰白色肉虫子,掉在地上还在蠕动。我未尖叫,而是把手中的碗当球一样,朝上抛去,用劲太足,碗竟搁在瓦檐上,豆子从半空坠落下来。地面的青苔上洒了乌红的一颗颗豆子。我闭上眼睛,泪水夺眶而出,不顾一切地猛踩那在地上甩动的蛔虫。
这件事,我不愿意告诉任何人:一件本是很痛苦的事,被我的动作弄成魔术表演,大半滑稽小半可怕。
父亲带我去石桥的药铺抓了三副药。父亲说,中药好,中药没副作用。乌梅,川楝子,槟榔片,木香,川椒,干姜,大黄等等一大串奇奇怪怪的名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入盛了水的瓦罐里,微火熬。熬好的汤药,我盛了一碗又一碗,狠着劲往肚子里灌。要是母亲在家多好,一星期才能见到她一次,以前我无所谓,这一天才觉得非常想念她。
当天晚上,我的肚子就气鼓气胀,象有妖精闹腾开了。
我拔腿往院门外跑。
别去厕所,父亲叫住我。待我进屋后,不等我闩门,父亲在外面把门反扣了。他在堂屋坐着,把守着门,不让我的姐姐哥哥和邻居们闯入。
3
每天傍晚,太阳落山之际,便有近郊农村生产队来收粪便作肥料。
“倒桶了!”担着大木桶的农民,天热下雨,头上都一顶旧草帽。他一声吆喝,整条街的人都从自家门后、床下、用布帘遮住的角落里,端出存放粪便的尿罐、马桶和夜壶,小心翼翼,象捧着祖宗八代的灵位似的。不知从哪年做下的规定,倒尿罐是我的任务。往收粪便的木桶里倒完后,用淘菜水、洗衣水和竹涮子涮干净,再捧回家。洗尿罐的脏水顺着石坎流下坡,那一坡树长得又粗又壮,枝叶繁茂。
万一我错过了农民收粪便的时间,就只得把笨重的尿罐,提到公用厕所的大粪池去倒。雨后路全是泥水,溜滑,好几次我跌倒在地上,屎尿泼了我一身,黄陶泥的尿罐摔成几瓣。我爬了起来,赶紧奔回家,用篼箕装灶坑下烧过的煤灰,铺在泼洒在坎沟沿和泥地的粪便上。再扫进簸箕,倒进粪坑。弄脏的地很难清除干净,自家灶下的煤灰都扒完了,还不够用,又去求邻居同意扒他们灶下的煤灰。我怕过路的街坊骂街直指父母祖宗的本领,不管有多远,被挨了骂的父母一定能听见,当然要把气出在我头上。
每次闯下这种烂祸,我总是觉得哥哥姐姐,还有父母,和街坊一样漠然地站在院外的台阶上,俯视我满身恶臭紧张地忙乱。
或许他们那样做,不过是为了提醒我,做错事就得挨罚。但我却无法往心宽处想。他们为什么不肯伸出手帮我,而总让我看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记得十二岁那年一个下霉雨天。母亲见我一动不动,就问我怎么还不走?学校已敲过头遍上课钟声了。
我手吊着书包带子,怯生生说,老师说就我未缴学费,放学后,我已被留下来两次。
母亲的腰伤应早好了,不知那天她为什么没去上班。她坐在了床头,看着我说:“好象刚缴过学费,怎么又要缴了?”
“那是上一学期,”我的声音不大,但脸已涨得通红,要钱是我永远也学不会的,哪怕向父母要钱。
母亲半晌没作声,突然发作似地斥道:“有你口饭吃就得了,你还想读书?我们穷,捱到现在全家都活着就是祖宗在保佑,没这个钱。你以为三块钱学费是好挣的?”
每学期都要这么来一趟,我知道只有我哭起来后,母亲才会拿出学费。她不是不肯拿,而是要折磨我一番,要我记住这恩典。母亲对姐姐哥哥们,就和我不一样,最多让他们要二三次便给了,不象对我。母亲对我不是有气,而是有恨,我对她说:“当初你就不应该生我。”我把书包紧抱在怀里,身体蹲在门槛边,咬住牙齿,生怕眼泪掉下来。
“不错!我当初就不该生你下来!”——可是母亲没说这句话,这是我从她的目光里读出来的,那目光冷极。我扔了书包,出房门,穿过堂屋阴暗的光线,我的心在嚎叫:我不想活,这个家根本就不要我!
楼梯在我脚下吱嘎响。我没有抓扶手,而是三步并二步地奔上阁楼。
我站在布帘前的床边,摸出四姐枕下一面小圆镜,举起来照自己。如同每次梳头后的动作,可这个清晨我左照右照,都看不见自己的脸。
四姐走进阁楼,我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听见我的话,双眼马上睁圆了,吓死一般冲下楼梯,大声喊叫母亲,叫二姐,叫三哥。她的声音尖厉悠长,象唱歌一样悦耳。我面对镜子,镜子仍是镜子,没有我。镜子坠落在地板上,没碎裂,只是反了个面,两个胖娃娃拥抱麦穗玉米的丰收景象。
我不再属于自己了,我感到自己倒在地板上,双脚奋力朝外一蹬。
一片喧哗声,有人凑近盯着我说:“她收尸了。”
我收尸了?我死了,才十二岁,就这么死去?我的结局原来是这样。这一刻,我轻飘飘地,不着边际,没根没依的,原来死如此简单、轻快和松驰。
很快,另一种感觉升上来:追悔莫及,难以言说的懊丧。我渴望再活一次,哪怕比前一生更痛苦。我还刚刚开始活,我不必死,我就是要活!就是要不顾一切地长大!
我在围拢的人群中察寻母亲,我想对她说,要她烧掉我的日记,它在床底下。我看不见母亲,我在拚命找她,用一种只有她和我才明白的语言,继续对她说:别留下我的模样,烧掉我仅有的那几张照片——只要能允许我继续活。
仿佛有人在扳起我的头,很重,很痛。上楼梯的脚步声不象是母亲。
4
天井里人极多,站着蹲着,以舒服但不雅观的姿式,围着一个走街串户的中年男人。无论他在哪个院子停留,都会带动一批人观看。
他捉住乳毛未干的鸡公,反剪双翅,小鸡便乖顺地伏在地上,伸长脖子,可怜巴巴地瞧着众人。中年男人去掉绒毛。带刀刃的铁勾轻快地插进去,“擦”地一下拉出一块血肉。右手的拇指和中指去掏。被阉割的鸡的卵子被放进碗里。鸡主人一般都要卵子,拿去熬汤喝。
这里人相信吃啥补啥。杀鸡鸭,经常把苦胆摘下往嘴里吞,说是要大清热,还得趁新鲜。鸡胃鸭胃的内皮剥下,洗净晒干,一个能卖二分钱,化食,通气。菜市场肉案上,牛鞭粗长地挂在最醒目的地方。
阉鸡的主人若不留卵子,可以少付一角钱。中年男人将就小刀叉起卵子,从裤袋里摸出盐瓶,撤上盐,然后用一块不知原来是何种颜色的布,对折包好后,放入帆布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