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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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女儿-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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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从屋里走出,手里的一节藕掉在地上,她变得很老,背更驼了。她说,“你回来做啥子,你还记得这个家呀?”话很不中听,但她看着我的神情告诉我,对我的回家她又惊又喜。
    我把随身带的帆布小旅行箱放下,目光四下望着。这儿的一切,包括父母,与我想象的一样,只不过更为朽败,毫无新奇之处,也没有亲切的感觉。而我回来也不过是瞅上一眼,对自己曾径那么多年在这地方生活作个交待,有几分是为了看父母呢?
    最多后天,说不定明天,我就走。
    吃过晚饭,天就完全黑了。在屋子里,不管怎么弯着头,也看不到一点窗外掉尽叶子光秃秃的黄桷树。我脱了衣服上床,母亲在给五屉柜上的一尊佛规规距距作揖,嘴里轻轻念叨着什么。那是个和喝水杯子差不多大的瓷人,瓷人的面前放着一个小香炉。母亲信佛更为虔诚,已把佛请到家里来。
    母亲上床后,与我的身子挨得极近,我很不习惯往里面挪了挪,她扯过她的棉被给自己盖上。架子床靠墙一边横搁了一个窄窄的木板,上面放了夏天衣服,和一个个用布包起来的小包袱。弄得一张床不伦不类的,而且稍不注意,一抬头,就会撞上。我忍不住说,“床下有箱子,还有五屉柜,都装不下了?”
    “这你就不晓得了,把东西包起来,随时就可以走,”母亲说。
    还不等我问她走哪儿,她就说,她准备好了,一失火,就可以拎走,先牵走我父亲,再拎包。
    呼吸着母亲的气息,我想,她不过才六十二岁的人,脑子却真是老了。
    我眼皮开始打架,粘在一起。奇怪,我在外每夜靠安眠药才能入睡,一回到家,不必服药,脑子马上昏昏沉沉。
    母亲关了灯,她说这个月退休工资没领成,几家造船厂都发不起工人工资,退休工人连领一半退休金也不行。大冷天她去了好几次都白跑,有几百退休老年人在公司大门口静坐。她怕冷,怕心脏犯病,没有去。公司若再不发退休工资,他们说要到朝天门港口去静坐。“那么冷,都是上了年龄的人,活不了几天,朝死里奔。”黑暗中,母亲自言自语:“我现在就是去一趟石桥广场买菜,人就累得不行。”
    这几句我听清楚了,我对母亲说:“我要睡着了,明天我给你钱就是了。”
    母亲想说什么,果真停了嘴。她那么说,不过是提醒我应当养家一种方式罢了。
    母亲也不问我的情况,在外边干些什么,她依然不把我当一回事。不过她问,我能说什么呢?假如我告诉她,她的第六个女儿靠写诗写小说谋生,她一定不会相信也不明白。我已经二十六岁,往二十七岁靠了,她也没有问一问我有没有谈对象,什么时候结婚?也可能她明白,我这种女儿的生活方式,还是不问为好,省了焦心。
    2
    第二天我醒来,就闻见烧香敬佛的大众牌卫生香,气味刺鼻。香炉上弯弯曲曲冒着三根白烟。父亲早起来了,摸下楼。面朝我站着,他喘得很厉害,在喝一种颜色很浓的药水。他看不见我,只是感觉到我站在门槛边。
    母亲提着菜篮回来,她把白萝卜,还有几两猪肉,一束葱放在门外靠墙放的竹桌上。我过去帮母亲理葱上的须和黄叶,掏出钱给她。母亲把钱仔细地数了数,还了两张给我。我没推辞,就收下了。我对母亲说,我以后还会寄钱给她。
    “一笼鸡不叫,总有只鸡要叫,”母亲说:“我知道你会最有孝心。”
    “我明天一早就走,”我打断母亲。
    母亲脸上的笑容顿时没了,她嘴里却说,“你昨天晚上讲,我今天就多买点菜呀,你啷个不早点说嘛?”
    父亲把炉子边上的扇子拿着,在对着炉子煽。母亲走过去,一把夺了下来:“火燃得又不是不好,煽啥子,瞎起个眼睛,尽添事!”
    她是有气想对我发,但又不能朝我发,就对父亲发。人还是得长大,我想,起码长大了,母亲不能随便朝你发火。
    整个下午和傍晚家里空气都异常沉闷。晚饭时,五哥回来了一趟,他变得很瘦,人矮了一截,见了我仅说了句“你回来了。”连他都变得如此陌生,那么不用说其他姐姐哥哥了,我决定明天走是对的。我只想等到黑夜来临,盼望这一天尽快结束。
    母亲洗了脚,迟迟不上床,墙上挂钟都快夜里十二点,整个院子的人都睡了,她还在翻箱倒柜,找什么东西似的。她一定是记忆出差错了,总找不着。
    看着她着急的样子,我躺在被窝里说,“你要找的东西说不定就在我头上的包里。”她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就爬上床,把边上一个布包取下。
    我懒得看她,干脆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母亲叫我,我张开眼睛,见她手里拿着一支口琴,摊开的布包上是墨蓝色儿童绒帽。口琴和帽子都是我曾径见过的,她把口琴递给我。“你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说这话时好象带着一种莫名的快感,仿佛是一个击中要害的报复。
    “为什么?”我问,我知道母亲在说谁。
    “他得肺癌死了。临死前他希望见到你和我,让他的老母亲去找你二姐,好不容易找到二姐,二姐却没有过江来叫我,即使叫了,你也不在。”母亲拿准我地说,“即使你在,你也不会去的。”
    “我不在,”我喃喃重复母亲的话。在1986年4月20日生父咽气的那一刻,三年前,二十四岁的我在哪里?在哪个城市潇洒地打发时光?可能和一群人在喝酒闲聊,哈哈大笑,正把身体倒向一个自认为爱我的男人的怀里?我想不起来,感觉脑壳上开始有东西在敲,我从被子里坐了起来,语气平淡地说,“人要死了,我还是得去的嘛。”
    母亲俯下身的脸,我看不清楚,觉得她在冷笑,但是她的手抹了抹脸,那么说她在流泪。
    二姐写信从来没提这事,我相信她今后也永远不会给我讲这件事:生父的母亲,我的婆婆,为了儿子临死前想见我一眼,来找二姐。二姐却直接了当地说,“你不要来找我们家,不要来找我们家六六,我们家六六不会认你们的。”
    二姐会一直守住这个秘密,如同她守着另一个秘密一样:曾代母亲收我生父按月寄来我的十八元生活费。
    母亲后来知道了,也没有一句话责怪二姐。在这件事上,母亲心里一直很虚,她对我们家其他的孩子都总是采取一种卑微的姿态,把一腔委屈和悲痛留给自己。
    母亲说她有感觉,连续好些天夜里做梦,都梦见我生父象个小儿哭啼,责怪母亲不去看他。以前他在她的梦里不是这副样子,母亲便知道他已走了。
    癌症晚期,没有医院肯收他,集体所有制的塑料厂不肯出医疗费,家里人抬着他,一家家医院走,只有几张病床的一个乡镇小诊所算是开恩,收下他等死。他的妻子侍候了一段时间,也不干了,连火葬场都不愿去,她心里明白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
    “死的时候,他就叫我和你的名字,求他的老母亲来找我们俩。”母亲停了停,说我生父平常连个鸡蛋都舍不得吃,他得肺癌是由于缺营养,身体差,在厂里长年做石棉下料。婆婆拉住母亲的手哭着说,他才四十九岁,我这种活够了的白发人不死,他啷个死了,老天爷长的啥子眼睛嘛?
     3
    或许从那以后,母亲就开始把佛请到家中,父亲和母亲也分开睡,母亲可能每夜哭醒?但她比以往更细心周到,照顾着比她大十岁的父亲,天一亮就上阁楼去,倒掉父亲的尿罐,提着烧开的水,为父亲泡上一杯茶,因为父亲的支气管炎,她硬是把父亲的叶子烟扔掉,让父亲戒了烟。父亲生病卧床不起时,母亲就把做好的饭菜送上楼,喂父亲,睡在父亲身边,怕父亲一口气喘不过来。她宁愿自己走在父亲后面,哪怕到时她一人无人照顾,若她走在父亲前头,没她,父亲怎么办?
    她不爱父亲,却为父亲做从未为我生父做的一切,她的孤独,她的心事,只能向佛诉说,她没有一个听众,连她这刻对我说的,也是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知道眼瞎耳聪的父亲未睡着,听力神奇地好,一层薄薄的楼板也没用,她不愿意伤害父亲,她认为自己伤害父亲已经够多的了。
    口琴的冰凉,刺激着我好不容易在棉被里暖和过来的身体。我这个冷心人,不,一个冷血动物,伸过手去拿那顶墨蓝色的小帽,摸着面上的丝绸,里面的绒,帽子上被老鼠或虫咬坏的小洞。我闭上眼睛,想象当年生父怎样从他的裤袋里掏出这顶帽子,然后把它戴在我的小脑袋上的一串动作;站在严冬寒流中,他对母亲说风大,不要让我着凉了;我十八岁时,我们一辈子唯一的一次会面,他那副小心翼翼百倍讨好,想讨我喜欢的种种情形一一浮现在我面前。
    他在城中心的最高点枇杷山公园,对我说过的话,当时我根本不在意,这时我却一字一音记起来了。
    他说,你的身世,你千万不要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你未来的丈夫,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不然你丈夫公婆会看不起你。你以后一生会吃大苦,会受到许多委屈。
    他说,在他跟着我时,他看见了许多我受人欺侮,又不能奔过来帮我,心里直恨自己。
    他说,你得原谅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你得原谅你妈和我,你得对你妈好点,为了你,她太受苦了。
    那个焰火齐放的夜晚,想起来真是灿烂。我当时感觉到那是一个节庆,不明白这座山城有什么可喜气,想必是国庆节。为了确认,我在图书馆翻到1980年旧历八月二十三日,母亲和生父记在心头的我的生日。那天正是十月一日,这个国家在庆祝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一周年的大喜日子。那天晚上最高级领导人在人民大会堂设宴请外宾,柬埔寨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和夫人,以及越南共产党亲华派流亡领袖黄文欢。
    我把装订好的一册册报纸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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