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倾城却不知道自己离开帝都之后,无心也发生了很多事。命运塔顶那场噩梦,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痛,整日躲在漆黑的房间里不肯见人,如何能继承帝位。
倾城只好退而求其次,把刚刚成年的春江无错推上了皇位,史称「少帝」。
当被群臣簇拥着登上皇座时,无错对倾城吐露了心底话,「我觉得自己就像个木偶,被你们推来推去,与其坐上这把龙椅,我倒更希望把它让给愿意坐的人,免得大家争来争去。」
这是他第一次对倾城表示不满,可倾城却没当回事,义正词严的说:「国难当头,个人的心情算得了什么,你现在是皇帝,不许再任性!」
「那么干脆你自己当皇帝不是更好?」
「你说什么!」倾城不敢置信的望着无错。
无错侧过脸去,不敢看他愤怒的眼睛。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倾城声色俱厉,他是真的恨铁不成钢。
无错嗫嚅的道:「我就是这么想的,难道要我骗你吗?谁都知道你比我更有才能,那就干脆你来当皇帝不是更好?反正我不过是个傀儡,就算当了皇帝,你让我背着灵牌骨灰爬命运塔,我再怎么不高兴,还不是要乖乖的爬!」
倾城倒吸了口凉气,心想,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他已经习惯无错的言听计从,可是现在他却开始反抗,这让一向以家长自居的他无所适从了。
「别想这么多了,等你当了皇帝,我就是你的臣子,怎么还能干涉你呢,傻孩子。」倾城强颜笑道。
「那么,我当暴君你也不干涉吗?」
倾城笑道:「你是个胆小鬼,当不了暴君的。」他把无错的问题当成了玩笑话,却没发现,那双纯真的眼睛背后隐藏着一颗叛逆的心。
结束了登基大典,倾城又召开下院大会,征求公民代表关于如何抵抗第二军的意见。
选票征收上来,同意议和的代表占了绝大多数,这或许正代表着百姓的愿望吧。
倾城知道,这回,他必须去见水月了。
水月同意了和谈的请求,约倾城翌日正午在军营前会面。
想到即将与水月重逢,倾城心中久久不能平静,这天晚上,他失眠了。
漫漫长夜里,他一次又一次在想象中模拟重逢时的场面──水月会问他哪些问题,他该怎样回答。
他一次又一次激动的跳下床来,走到门外寻找月光,他想从月光里寻找灵感,门外黑夜沉沉,乌云挡住了月亮,他只好面对没有月亮的夜空祈祷,让这个过于漫长的夜晚早早结束。
可是一转眼,他又害怕天亮了。
后半夜在焦躁不安与冥思苦想中度过,当天边泛起鱼肚白色,倾城绝望了,他满心里塞满了春江水月这个名字,可连她的样子都想不出来了。
天亮后,倾城准时出现在城门前,送行的人早已等候多时了。艾尔将军和萧红泪都来了,雷因、贝隆、明典也都来了。
除了军人和官吏,更多的是平民。下院的公民代表们自发给他送行,人群从城门前一直排到朱雀大街。
他们中间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抱着孩子的少妇,他们用复杂和天真的眼神,眺望着晨曦尽处的马道,等待着他们的和平使者。
倾城出现的时候,人群骚动起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男人女人们,突然长高了一截,孩子们哭着喊着要看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他们如愿以偿的骑在了父亲的脖子上,直勾勾的望着倾城走近,不知是谁发出了天真而失望的叹息,「原来是个女的!」
倾城骑在汗血宝马上,格兰特给他牵着缰绳。
年轻的武士看起来比倾城本人更紧张,他用铁胳膊推开试图接近倾城的平民,用稽查营长官的声音说:「闪开!都闪开!」马上又用助理护民官的声音安慰道:「大家放心吧,摄政阁下绝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出城之前,他们给倾城安排了五分钟时间演讲。
倾城在众人的期待中沉默了四分五十秒,最后说了一句话。
「我会带着和平回家。」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倾城听不清官吏们的祝福了。
格兰特说:「别吵!不准吵闹!」
突然,他愣住了。他发现人们没有争吵。他们是在哭啊……
官吏的祝福之后,是公民代表的祝福,再往后是平民的祝福。
倾城说:「你们有问题就问吧,我知道你们肯定有很多疑问。」
他们好像又没有问题了。
一个小女孩举起了手。倾城冲她点头一笑。
那孩子说:「大姐姐,你的衣服真好看。」她太紧张,忘了大人教给她应该叫「阁下」。
这时候人们才注意到,倾城特意穿了一身具有朱雀民间特色的衣服,宽大的袖子上缝了别致飘带,左边飘带上写着「水月门徒」,右边的是「帝都草民」。
这八个字正是他所代表的立场。
那孩子又问他:「水月是什么?」
倾城没听见她的话,她的声音被大人们的高声欢呼抹掉了。
在热血奔腾的欢叫声中,城门轰然打开,吊桥重重落下来。
倾城默然上马,龙侍仰天嘶鸣,风驰电掣般奔向城外。身后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倾城对自己说:「我要为他们而战,哪怕对手是春江水月!」
这么一想,他的血仿佛也沸腾了起来,心却愈发痛了。
龙侍知道去见旧日主人,格外卖力,一瞬间倾城就来到了水月军营前。一只乌鸦从头上掠过,标枪般落在染血的战车上。
水月接待倾城的方式很特别。
她撤了守军,脱下戎装,换上一袭洁白的宫裳套裙,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打散了发髻,任由长发披在肩上,只用一支古雅的金钏子束着。
这一身的装扮,正是当初百灵海滩,倾城与她初次邂逅时的模样。唯一改变的是,她的秀发已经永远化为银白的冰霜了。
水月伫立在营门前,远远望着倾城飞马而来,血色的龙侍与那白衣胜雪的美少年,都如梦一般的浪漫。那温柔的眼神,却仍与当年海滩上那个流浪少年一模一样。
倾城没有下马,在她面前勒住缰绳,强忍着激动,默默凝视着她。
时光仿佛跳跃的精灵,把一千个日子之前的景象,搬运到此时此地,物是人非地彼此之间,活生生的叫人心痛。
这是倾城平生第一次俯视水月,水月扶着龙侍的颈子,仰面看着他。
阳光下,她微微眯着眼睛,温柔地惊心动魄。
这也是她平生第一次仰视他,却没有丝毫地不自然,甚至先他一步,从从容容地开口道:「你还好吗?」
「自从与你分手,我就一直没好过。」
水月微微一笑,心想,明知道他说谎,为什么我还是很开心?
倾城弯下腰,抱着她坐在自己身前。
她真轻,他想。我曾抱过她吗?有,在新·雅兰斯海滩,那个蓝天白云下的仙境。
倾城掉转马头,飞驰而去,帝国军和水月军,百万将士,亲眼目睹了两军主帅在战场上的这一幕,却没有一人觉得惊讶。
魔王与神王的相遇,竟让置身局外的普通人也觉得理所当然。这是一种反璞归真的交锋,凛冽的杀气成了十里春风。
倾城和水月共乘一骑,漫步在艳阳天下的鹰扬河畔。
倾城悠悠讲述了自企鹅城分手以来的种种遭遇,水月依偎在他怀里,静静的听,时而惊讶的低呼一声,像个邻家小姑娘。
倾城他发现水月的修为又精进了一层,原本外在的霸气,现在已经全部内敛,她完成了从出世到入世再返回出世的第一层修行,从新入世为人,见了山是山、水是水,也见了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现在她又重新融入俗世山水之间,她已由魔入圣、由无情臻有情,成就它化自在天。
倾城知道,自己虽然一直在进步,可与水月的距离,又拉大了遥不可及的一步。
他想明白了的时候,故事也讲完了。
水月说:「你的故事很精采,可我却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是在他怀中呢喃,淡淡的发香仿佛一把巨大的扳手,将世界微微扭动了一下。
这若有若无的扭曲,给倾城带来的,却是难以言喻的震撼,世界就此改变,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目力所及的景物,全都沾染上了瑰奇荒诞的魔幻感。
马蹄踏过地面,大地于是震动,于是呜咽;河水失去了连续感,「哗哗哗哗」的水声是持续的,水面却仿佛分了层,分了块,伸手一掬,仿佛可以抽出标注着「孔雀历某年某月某时某分某秒」的那一片,它是不存在的,同时又是永恒的。
然后是风。
水月馨香的长发,成了她半透明的面纱,或者,称为外在的刘海更恰当。
隔着这黑色的纱,倾城看到,风卷上天去,仿佛一群无色透明的白鸟,扯了一块大大的名为风的绸子飞上天去,于是那刺眼的蓝天,就一点一点的黯了。
还有阳光,倾城回头四顾,热情的阳光仅仅照射在他和水月身上,除此之外,世界尽是黑暗,如陷深渊之中,一个火与冰的空间。
倾城知道,水月想把他留在这个空间里,这是她能够绝对统治的空间,过去,只有身为创世神的她,一身绝对而孤独的存在着,现在,她想来超度他了。
这是一种暗示,恍若催眠,以心为天,情为地,彼此为人的三才合一,她想把他拉回曾经只有两人存在的天地。
这是一种诱惑,水月用魔王的伟力询问拥抱着自己的他,是否愿意回到新·雅兰斯海滩那个纯情浪漫的年代。
倾城喟然叹息。为何世事总是不从人愿,假如在一年前,水月能够这样对他敞开心扉,天上地下,又有什么不能舍弃?
可现在,倾城放不下帝都城门前那送行的人群,他们的期待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容不下半点儿女私情。
他再次掉转马头,风一样逃出了她的「世界」。他要避开阳光,走出黑暗,而这,绝非人类所能做到了。
倾城猛地一勒马缰,龙侍厉声长嘶,腾空而起,就在落入茫茫黑暗的刹那,桥,出现了。红,白,蓝,三色彩桥架在光与暗之间,龙侍轻快的踏着碎步,沿着神桥,离开了魔的世界。
一眨眼,世界再次改变,他们回到了军营前,仿佛从大地里长出来,凭空的出现了。
倾城剧烈的喘息着,汗水浸透了衣衫,他不知道这次能够逃回来,靠的是自己的实力,抑或是水月的不忍。
就在离开的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