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发现叫王少勋的中年人也走进了大厅,似有所感,没有说话。大厅里一下子陷入了无声之中,站在一旁的小丫鬟一动不动。我也不敢出声,只是看着他们,努力感受他们起伏的心境。
良久之后,老人从缅怀中回过神来,看到少主人还站着,又“哈哈”了两声,像是把感伤全部甩落。我不得不佩服他对情绪的控制到了收放自如的程度。
三人按宾主重新落座,边喝着小丫鬟送上来的茶,边说着话儿。我也索性躺下来,眯着眼睛,放开意识“听”与“看”,享受着侦察力带来的乐趣。花白胡子老人显然已经知道了我,看了我几眼,没说什么,对我待在厅里也不在意。
少主人改口叫老人“王爷爷”了,他说起了自己这些年来的事情,无非是一直跟随父亲读书,后来父亲病逝,在家守制,侍奉母亲,再说到年前成亲,直到这次出来游学科考。
“你已经成亲了?”花白胡子老人颇感意外,然后又像是自言自语,“嗯,依正海的脾气,他是定然要让你娶一位普通人家的女子为妻的。唉,这又是何苦呢?”
我“看到”少主人不明所以的神态,他也没听懂老人的话。叫王少勋的中年人脸上却是微微一笑,不说话。从坐下时起,他就很少说话,只是在一边听着。
看到了少主人的疑惑,老人也是一笑,遮掩了脸上的落寞之色:
“呵呵,这些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现在有一件事情,你来得巧,我正好让你去见识见识,结交些文友。”
他巧妙地把话题一转,少主人的兴致马上被转移了,没有开口探问下去,静候老人告诉他新的事情。
“是这样的,为了迎接今年的秋试,我们新昌县的众多举子筹划了一个夏夜诗会,会期就在今晚,他们也邀请我参加了。你别小看了这种诗会,正是各方举子结识新友,展示才华的大好时机。如获美誉,则对功名仕途大有助益。伟儿你初出茅庐,正好借机一抒胸怀,获得人望。”
老人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听得我半懂不懂的。少主人却脸有兴奋,也有些犹豫。
“时机固然好,可我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这有什么好怕的?”一直不说话的王少勋开口了,“伟儿你尽管去,叔父相信你能应付得过来。想当年你父亲一人一晚吟诗七首,首首惊绝四座,那是何等轩昂豪迈!我们县里的文人至今还在说,古有曹植七步一诗,今有正海七诗一晚,名噪一时啊!我相信虎父无犬子,他的儿子当不会落了他的名头的。”
哦,少主人的父亲居然还有这样的伟大事迹?我也来了兴趣,听得津津有味,盼着他多讲一些有趣的故事。
中年人倒不像自己的父亲那样有所隐瞒,他讲起了自己年轻时与少主人的父亲参加吟诗会的往事。
那年的诗会与今晚将要举行的时节、方式相仿,都是在县城西南四五里的大佛寺。顺便地,他也讲起了这个大佛寺的情况。这座寺庙在南明山与石城山之间的山谷之中,寺内有大弥勒佛石像,寺外有隐鹤洞、锯开岩、石棋坪、放生池及一些摩崖石刻等胜景。此寺始建于东晋永和年间,已有一千四百年的历史。寺院依山而建,正面外观五层,寺内高大雄伟,巨大的弥勒佛石像正面趺坐于大殿正中。这座巨大的石像,雕凿于悬崖绝壁之中,历时约三十年才全部雕成,为江南早期石窟造像代表作。佛像高大巍峨、气势磅礴,两手心向上交置膝间,单是掌心就可容纳十余人。
竟有这样的好地方?听着他滔滔不绝的介绍,我不由两眼放光,恨不得马上去亲眼看上一看,饱饱眼福。少主人也是虚心求教的样子。
讲完了大佛寺,中年人接着讲当年诗会的事。
其实事情也不复杂,就是他与少主人的父亲那时都是年轻气盛,在诗会上张扬书生意气。尤其是后者,很是豪放不羁,他看不惯一些读书人的酸腐气,当晚一气连吟七首诗,首首震惊四座,于是传下一时佳话。
听着他绘声绘色的讲述,少主人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父亲的这段往事。花白胡子老人捋着胡须,微微点头,也沉浸在往事中,颇为得意。而我呢,心里对那个所谓的大佛寺更是向往了。也许,还能在那里感知到一些从未谋面的老主人的气息。
“看着”少主人脸上的激动神情,我知道今天去参加诗会一定能够成行了。
心里想着这件事,后来他们的谈话我也不太有心思听了。至于后来少主人送上女主人准备的土特产,再在这个“王爷爷”家里吃晚饭,都是草草应付而过。只是在屋外吃着小丫鬟端来的丰盛饭菜时(吃饭的时候少主人不让我进去了),略一感应,才发现花白胡子老人家里的人口真多,男女妇孺,济济一堂,却很少有喧闹声,可以想见这家人的规矩之严,信守之笃。
要出发去城外的大佛寺了。
一辆比杨家少爷更豪华的大马车,周围跟着三四个下人,让我第一次见识了大清朝的官儿排场。少主人跟着老人父子登上马车,我自然是紧跟在后。鞭儿挥响,车轮辘辘,碾过石板路面。
太阳刚刚落山,一大片云朵涂抹着红彩,分外绚丽。远方有山,近处有水,县城坐落在山水之间,灵气四溢。
出了西边的城门,马车跑得快起来了。我一边奔跑着,一边还看见路上行驶着大大小小的马车,都往同一个方向去。这些马车远远看到少主人乘坐的车,都会避在一旁让路。我知道他们是在给那个教谕大人让路,想到少主人也坐在里面,心里不免小小得意了一番,脚下更有力气了。
车马声,人语声,都在一个宽阔的山谷里汇集。看着前面欢腾的情形,我知道目的地到了。
“教谕大人好!”
“少勋先生好!”
“你好,你好!……陈师爷,你也来了?”
“老爷子好!呵呵,我来凑个热闹罢了。”
……
花白胡子老人刚走下马车,人群就热闹起来了,各种问候此起彼伏。一些人拥着他们向前面走去,少主人也跟着,神情有些不太自然。
我一面在心里为少主人鼓劲加油,一面运用意识探察起四周的环境来。少主人的事要靠他自己,我尽好自己的本职就行。
两山夹峙,中间一块大平地,两个清澈的大水池靠在一侧,波光粼粼。水池周围种植了很多树木花草,之间点缀着几个古朴的亭子,用连廊曲折相连。马车停在外面,人们步行进入一座牌坊。再往上走,有黄墙红檐露出,是一座掩映在苍翠中的寺庙,应该是大佛寺。这些就是我能够探察到的情况。
人流汇在一起,进了牌坊,然后又四散开来,走到草地上或亭子里。我一看,人还真不少。多数是身穿长衫,手拿折扇的读书人。还有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而且是年轻女人。她们或羞涩或大方,正在跟书生们说着话儿,手里的各色帕子飘舞着,煞是好看。
我在一旁蹲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听着,也关注着已经随从花白胡子老人走到那边亭子里的少主人。我的意识把这里的大部分人都覆盖住了。
“张公子,好久不见了,你好你好!”
“哎哟李公子是你呀!幸会幸会!”
这是两个读书人遇在一起,拱手作揖,忙个不停。
“小红妹妹,你最近绣功见长了,看看,这帕子绣得多好看!”
“姐姐你说笑了,妹子哪能跟你比,你的帕子才是人见人爱哩!”
这是两个女子互相看着对方的手帕,脸上笑容盈盈,朱唇轻启,眉梢带春。
……
“你看看,你看看,来迟了吧?你个蠢材,连路都会走错,看我回去怎么罚你!”正在看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耳里,我转头一看,还会是谁,正是那个杨二少爷。
他也来了?难道他说的要紧事就是今晚的吟诗会?
我猜测着,一边看着杨二少爷急匆匆地走进来,后面跟着一脸苦瓜相的杨老四。他手里的马鞭都还没来得及放下,紧走慢走地跟在后面赔不是。那少爷却不理他,手里扇着扇子,眼睛四下里找寻起来,视线多数落在女人身上。
他是为了女人来的吗?
果然,我的猜测没错,看看这里的女人不是他找的对象,他边走边看,向着少主人那边走过去,目光还是落在女人身上。杨老四跟了一阵,站住了,一跺脚,转身走出了牌坊,向着马车走去。
我不去管他,起身跟着杨二少爷。
天空只剩下一片青白,远方的山影朦胧了,近处的景物还能看见。我看到有人在挂起一个个大红灯笼,映着人和树木,能够看清人脸,地上却有层层黑影,正好方便我到处走,没人会低头来看我。
“王叔叔,小侄一慎给您请安了!”
走到亭子外,杨二少爷看到站在一边的王少勋,连忙走上去,拱手弯腰行礼。叫王少勋的中年人也不客气,拍着他的肩头,说着“免礼”之类的话,显得很是熟络。
“一慎啊,你又给小蝶姑娘捧场来了?”
王少勋笑着问,眼睛看着杨二少爷。
“王叔叔你见笑了,如此才子云集之机,侄儿定当来学习学习的。那个,给小蝶姑娘捧捧场嘛,那也是应该的,谁叫她是我们绍兴府数一数二的才女呢?哎呀,这天可真热呀!王叔叔你热不热?”
杨二少爷似乎被他看得有些局促,猛摇了几下扇子,借势遮掩过去。
“呵呵,”王少勋没有再问下去,笑过之后就跟身旁的另一个中年人说话去了。杨二少爷见机告声罪,连走几步,再去寻找他的目标了。
“这个杨一慎啊,是我一位老友之子,他从去年开始,一直在追求小蝶姑娘,几次碰了南墙也不回头。这不,听说今天小蝶要来,又从杨家集赶过来了……”
我听到王少勋在对另一人说,跟在这个二少爷后面却没停。
嘿嘿,杨二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