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身子不好,不能像其他少爷们一样能骑马爬树,但孩子的顽劣心性倒与他哥哥们无异,早前常作弄夫子们,老爷夫人怜惜他身子骨弱,责难全到她们头上了。
昱景不以为意,“若今日毓家还似京里时风光,那些书生怕会以门客为名,抢破头要来吧。”
发觉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昇屏纵然欲提醒他‘士农工商’,应该要尊重读书人,也不敢再开口了。
笙姒也急忙低下头。
他们主子的个性阴晴不定,年岁虽小,却已十分威严,她们知些缘故,也猜到了他此刻必定心情又焦躁起来。偏偏她们无能为力,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其实,具体的事情她们也不是很清楚。
似乎她们主子是京里某官宦人家的小儿子,结果一日,一名算命先生跑到他家里说这个孩子命不好,尚在襁褓中的主子便被送人了。
后来,又有一名算命先生找到老爷,让毓府上下好生养着主子,说主子是大富大贵的命,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主子的身体现在还受不得这般富贵,所以艰难了些,需要将主子当成女孩子来养。至少要到三十岁后,主子才会发迹。
多么遥远的时间,到时生命都过了一半。这算命先生没什么名气,老爷他们都半信半疑,按照他的说法,主子命中注定的贵人会在这几年自动出现。
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贵人却不见踪影,不消说老爷,主子更担心。
昱景的确在思索着这事,又急又气之下,郁结攻心,猛烈咳嗽起来。
笙姒递上帕子替她擦拭,昇屏端过一杯茶,轻拍昱景胸口,替他舒缓。
“姑娘也别多想,医生都让姑娘平日且放宽心,不然这病就难好了。”
倘若他注定命运悲惨,还要拖着这破身体等待更悲惨的明天吗?
‘姑娘’——
凤眸一沉,冷哼一声,昱景甩手,将昇屏手中的杯子摔到地上。
“这样死了倒也干净。”
昇屏觉得委屈,只敢含着眼泪跪在地上道歉。
“是奴婢不好,竟惹得姑娘生气。姑娘便是要打要骂,奴婢也是受得的,只求姑娘不要憋在心理,气坏了身子,奴婢也没脸活下去了。”
笙姒也含泪跪下,“姑娘好端端的又多想了,何苦说这气话。倘若姑娘有个万一,笙姒也不要活了。”
闻言,昱景看她一眼,见她脸都哭花了,跟花猫一样,反倒笑了。
“都别哭了,小心真弄拧了我今日的好心情。起来吧,快重新梳妆一下,吓到夫子便不好了。”
他的确有点期待与林夫子见面,他们可以聊很多事情。
因为被当成女儿身来养,毓家的男孩们即使真心疼爱他,也没多少时间与他厮混在一起。偏他身体不好,但胸怀大志,却得不到周围人的“重视”,这让他内心颇为苦闷。
虽然林夫子也因为她是女儿家,没有教些四书五经之类的东西,更因顾及他的身体,不似正统的教学,但他的见解与常人不一样,让自己感到受到了尊重——与从其他人处得来的不一样的尊重。与他交谈,让自己受益颇多,心情也放松起来。
两人忙应声退下,离开前,昇屏重新沏了一杯参茶给昱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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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立夏,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毓府内院假山林立,更有由山间接入潺潺活水的大池塘。池边杨柳依依,夹杂着桃杏,妩媚宜人,各有风情。远距离凝视,近距离轻嗅赏玩,无不美哉。
如此明媚春光,书房被花团锦簇妆点得分外可人,千夏不禁生出‘惜取少年时’的读书豪情。
可惜,理想与现实永远存在不小的差距。
千夏愁眉苦脸的望着手中书卷,壮志未酬身先死。
这排版,这印刷字体,这句式字意……真真跟天书一样,弄了半天,她只是在观赏一件艺术品,望文而不知其意。
惭愧呀,汗颜呀,不学之过,不学之过。千夏全神贯注的与手中书卷大眼瞪小眼。
笙姒扶着昱景透过窗户,远远看到她凝重的眉头,一脸惨淡的愁容,不禁笑道,“呀,该不会又哪个不知好歹的小蹄子惹了夫子不快吧。真该好好教训教训了,我们家姑娘的心情才好些,谁却这么没眼色,竟又惹上了夫子。”
听她取笑昱景,昇屏低头抿嘴一笑。
笙姒的性子活泼爽利,素日昱景与她玩到一处,笑闹间也让着她些,不禁被惯出了些小姐脾气。现听她这么说,想必仍有些介怀刚才之事。
昱景怎会不知其中缘由,也由着她了。
“瞧夫子这模样,倒有几分像昱晟被老爷抽查功课时,苦情着脸的样子呢。”
今朝崇尚文治,偏安一隅,朝中嬉戏游园盛行,即使不入流的助兴小词也大受追捧,偏唯独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们不受待见。
这毓家老三一心一意不肯好好读书,成日只愿舞刀弄剑,嚷嚷着日后必做个大将军保家卫土,让毓老爷哭笑不得。
儿子这份心是极好的,铿铿锵锵,戏本子上的大英雄哪个不让群情振奋,便是他小时候也极崇拜那些大英雄的。
但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如何承受大漠寒疆的狂风暴雨,这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太大,毓老爷只怕由了儿子,等他觉悟时,已是一具尸体抬回来了。
昱晟倒毅力惊人,也不知确是心意已决,还是叛逆期到了硬要标新立异,吃苦当吃补,打不听骂不听,就是不肯拿起书本装个样子安抚安抚毓老爷。
“这不争气的儿子如此笨,只怕还没上战场,便与人冲突,被自己人安个名目弄死了。果真如此,让我情何以堪——”
从操刀屠夫到布阵将领实乃质的飞跃,儿子却一根筋的单蠢,令毓老爷怒在眼里,愁在心里,一日席间酒醉之际,再也顾不上体面,与千夏涕泪纵横的诉苦。
千夏唏嘘不已,可怜天下父母心,真真让人心酸。
这毓家三少爷不爱读书的脾性,已成为阖府上下的谈资,笙姒等小厮丫鬟们也经常取笑于他。
昱晟素日个性大刺刺,倒有开得起玩笑的度量,平生只怕父亲抽查功课,不畏旁的人言。
听昇屏这么一说,笙姒拍掌一笑。
“对,对,我说看着怪眼熟的。夫子拿起书来怎么也跟昱晟一个样。”
她本意取笑,但听者有心。
略一思索,昱景将脚步放迟些,缓缓步入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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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绫粉缎衬着象牙白裙袄,玉瓷凝脂上粉霞轻染,但不知是运动所致,亦或是日照所致……
千夏回过神来,仔细端详面前天仙般的女学生,确定她的唇色不似病时泛紫,才放下心来。
“昱景见过先生。”
每每女学生施施然的见礼,总看得千夏心惊肉跳。全因这女学生体态之袅娜,已非身如柳絮随风摆可以形容。
怕什么来什么,千夏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一屈膝,昱景偏离轨迹的轻轻一歪,堪堪倒向一旁,昇屏一时撑不起她的重量,撞到了紫檀书案上。
“姑娘,你没事吧?撞到哪儿了吗?”
“姑娘,可是头晕心闷?”
千夏急忙起身帮忙。
尊师重道,礼不可废,但这礼也行得太劳神了。
放开手中的书卷,昱景取出手绢轻咳,表示一时有些眩晕,已没什么大碍。
昇屏欲扶昱景回房休息,她却不肯。
千夏知她身上虽有不足之症,但个性要强,便归坐,不再说什么。
“夫子,至圣曾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恕学生驽钝,该如何区分小人与君子呢?”
女子与小人?唔,这问题还真有难度。
虽然活得不堂堂正正,但她绝对自豪于自己女性的身份的,所以她绝对没办法认同这种观点。但向一名封建大家族的少女大谈妇女解放运动,而且是以男人的身份大谈女权,估计会立刻被整条村的人拉去浸猪笼。
“君子也,君子坦荡荡,君子……”
千夏一顿。糟糕,最怕这女学生提问题;滥竽充数摇头摆脑地念念书还行,这大道理……
“君子也——所谓君子——”
昱景恭敬又诚恳的凝视她,明眸里充满求知的渴望。
“这小人……”
小人什么来着,小人常戚戚?
千夏放弃,清清喉咙,再次打破传统的教育模式,乱侃起来。
“昱景,这至圣之话自然奥妙无穷。惟惜孔大圣人旷古绝今,门下弟子三千,谁也不能达到其境界了。即便亚圣,其思想也不尽与至圣一般无二的。
吾等之辈岂能妄断其缘由,后世贤人无不是自行感悟,身体力行君子之道的。为师以为,这君子与妇人、小人行径的区别不在于性别,而在于言行举止上。”
世人大谈古时仕途经济,现代贪官污吏,市场上卖菜的阿婆也能朗朗上口城管政府如何如何黑暗。这原是言论自由,没有什么。
倘若一群‘知识分子’也像市井妇人一样念念碎,宣扬以讹传讹的‘内幕消息’,句句不忘政府如何如何,哪位官员如何如何,自以为掺杂些‘政治词汇’,这妇道人家的念念碎便成为有深度的针砭时弊,便着实可笑了。
‘三姑六婆’可不单是性别歧视问题,她们不受待见是因为成日只会家长里短,闲话八卦,只会指责别人却无所建树,所言毫无深度。
哪个时代没矛盾冲突,哪个时代没躲在幕后占小便宜,坐享其成,随波逐流的阿Q,哪个时代没拿了沾血馒头的无知妇人。你是谁不要紧,但必须有自知之名,不能硬替自己立个牌坊。
至于‘君子’,更是世人最美好的心愿。
“为师以为,修身、治国、平天下。君子之德,何等清高的境界,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在于舍弃小家,成全大家的感悟。最基本的在于在其位,谋其事。
上位者,为君,征收了赋税,而后改善民生,像改善饮用水源问题,解决温饱问题之类,努力让国家富裕起来。
其他国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