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澈净俯视着我,此时此刻,我只是他的属臣,一个帝王的女人!在阿绸阿缎的搀扶下,我缓缓向他走去,越来越近……他只是淡淡的看着我,目光空洞,仿佛我只是一处寻常所见的风景。
皂纱冕冠,玄表朱里,前后各有十二旒,贯五采玉珠十二,赤白青黄黑相次,朱缨,青纩充耳,缀以玉珠二。十二章冕服,日月在肩、星山在后,龙跃广袂;明黄下裳,织绣六章纹样。
仿佛,日月光华,天地精气,皆蕴于一人。冕服睥睨,气度绝傲,霸气纵横。这,就是我的帝王!
他再不看我,仿佛这个册封大典是他给予我的施舍!
典仪复杂繁琐,完成一样,接着一样,从这里步行到那里……我的目光追随着他,仿佛一贴膏药贴在他的冕服上,那袖上的龙纹如此淡漠、如此孤傲,冷彻我心。
内监诵读着长长的歌功颂德的圣谕,字字珠玑,入耳却成为绝妙的讽刺。
阳光灿烂,秋光明媚,琉璃明瓦金光闪闪,朱墙金扉明亮耀眼,却似乎有一道刺眼的强光将我笼罩。我睁不开眼,手足发抖、渐趋无力,一阵黑暗袭来……
冷!好冷!
这是在瘦西湖吗?还是在秦扬河吗?抑或在浴池?可是,他在哪里?
四周白雾缭绕,天地间灰濛濛的看不清前方,我驻足四望,望不穿眼前的迷雾,看不透前方的路……无边无际的恐惧……
我的手被紧紧的握着,很温暖,些微的汗意贴在手心,有些粘腻。我想要抽出手,却怎么也抽不出,模糊中,似有惶恐而急切的声音传至耳畔:“阿漫,我知道你醒了……醒醒,阿漫……我只要你醒来……”
是流澈净!他一直守在我身边吗?他要我醒来,可是,为何我病了他才会来见我?我使劲的睁开眼睛,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只见焦急之色……很累很累,好想就此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再次睁开眼睛,不知何时,内殿秋夜冷凉,窗外天色灰白,似有压低的人声与脚步声。床边一张软塌上,流澈净睡在棉被里,睡容沉沉,挺拔的剑眉微微拧着,似乎忧心忡忡;下颌青黑,一夜之间短须突起,显出几许憔悴。
他就此守着一夜吗?可是,册封前夕他为何不来找我?他狠心至此,又为何关心我?天亮后,便是册妃典仪,又是繁忙的一日……三妃!三妃!上官蓉儿娴雅秀婉而落朗如风,西宁怀诗灵气逼人而心机深沉,凌璇明眸皓齿而心思毒辣……我贵为皇后,又如何?
我不稀罕!不稀罕!不稀罕!
冷气直灌脚底,猛冲而上,锦被里瞬间冰凉……头疼欲裂……天崩地裂……一个无底的深渊,黑色的深渊,将我紧紧吸住……
完全清醒之时,册妃典仪已经结束。深秋已尽,冷风凛凛,刀峰一般刮骨。
命阿绸侍候我穿衣,她苦苦劝道:“娘娘您不能出去,陛下会怪罪奴婢的!”
我冷冷道:“又不是什么大病,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阿绸一脸焦急,不依不饶道:“娘娘的身子不同往日……天色不早了,明日奴婢再陪娘娘散心吧,今儿就不要出去了!”
我往外走去,笑道:“哪里那么多废话,行了,陛下不会知道的,过会儿就回来!你真要担心我,就陪着我好了!”
阿绸只得跟上来。冷风扑面,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碧树凋零,黄叶飘洒,一路走来,满目灰败,漫漫萧瑟。
“好了,姐姐就送到这儿好了,外头风大,姐姐回去吧!”
宫道上,拐弯处转出两个宫装锦绣的年轻女子,我慌忙闪身避于一株芙蓉之后,阿绸亦跟着我闪躲。我怎会听错?分明是西宁怀诗的声音。
“好,那我就不远送了!”似乎是上官蓉儿的声音。呵,是的,此处正是香露宫,怎忘了呢?上官蓉儿已册封为贵妃,理当入主香露宫。
“姐姐生得极美,只怕年来姐姐圣宠最隆呢!今晚上呀,陛下定会前来香露宫,在此恭喜姐姐咯!”西宁怀诗灵媚笑道,接着轻叹一声,“如今皇后身子不便,姐姐正好独邀圣宠,指不定不久之后陛下又要新添皇嗣呢!”
“尽会瞎说!”上官蓉儿轻笑道,“妹妹锦心绣口,陛下也喜欢得紧呐。”
我蓦然一怔:身子不便?为何我身子不便?莫非我身染恶疾?
“陛下为何不立姐姐为后呢?我觉得呢,皇后该是姐姐才是。”西宁怀诗盈盈笑道,语气似微有不满,“满朝文武奏请陛下册立姐姐为后,真不知陛下如何想的。”
“奴婢听一个御前伺候的公公说,有一次,陛下对流澈大人说起这事儿。陛下言外之意是:端木皇后与前朝太祖端敬皇后非常神似,鉴于端木氏女子数百年来的清誉与威望,陛下才会立她为后的。”
“胡说!坊间传言端木皇后乃妖后,还有什么清誉与威望?”西宁怀宇叱喝道。
“奴婢也不知……哦,对了,奴婢还听闻,前朝皇太后遗诏乃端木皇后矫诏,为了当上新朝皇后,端木皇后便以遗诏威胁陛下,交换皇后印玺。”
惊雷滚过天边,贯彻心间。
那份遗诏,的确是我矫诏,只有流澈净知道,连阿绸阿缎也不知。如何流传出去的?满朝大臣都无法辨认真伪,宫人又怎会晓得?若他不说,宫人如何知道实为矫诏?究竟是怎么回事?
竟然演变成一桩龌龊的交易!
完全懵了……究竟哪个是真相?连我自己都无法辨清……
唇角缓缓展开,我笑得无比凄凉……几个窈窕女子在我眼前晃过,银铃似的笑声仿佛催命符紧迫着我……我缓缓迈步,双腿僵硬得无法支撑虚弱的身子,阿绸扶住我,关切道:“奴婢扶娘娘回宫吧,天色暗了!”
我撇开她,往前走去,平静道:“你先回去,我一个人走走!”
阿绸跟上来,急道:“娘娘,她们所说皆是无稽之谈,娘娘勿听呀……”
我骤然顿住身子,转身,眸子喷出火光,厉吼道:“不要跟着我!”
我从未如此震怒,阿绸呆呆的震慑住了,咬唇担忧的看着我,却不敢再跟着我。
我不知要往哪里走,走到哪儿便是哪儿。这个繁华的九重宫阙,一片荒芜。一夜之间,冬日的冷风呼呼而来,冷了玉阶,冷了湖水,冷了手足,冷了心间……每一声呼啸,皆是天空的呐喊,亦是心灵的哭泣……
面熟的内监宫娥一一掠过眼前,我漫无目的的朝前迈着步子,轻缓而沉重,脑子里朦胧而空荡,眼前似是清晰似是模糊。
冷风刮面,荡起袍摆猎猎飘动。风沙飞扬,黄叶回旋,越走越是荒凉,一个人影也无,只有呼呼的风声伴我左右。
借着微薄的天光,依稀可见此处乃一破败的宫苑,高大的梧桐巍峨矗立,树梢的枝叶疯狂的叫嚣着,声响悚人。深黄阔叶飞旋而来,在我眼前缓缓飘落,凄美而悲壮。
“娘娘……”
身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嗓音悲切,依稀有些熟悉。
我转过身,但见一个陌生的年老内监躬身站在我身后,皱纹横陈的脸上有一横刀疤,见之令人触目惊心。
心底有些惴惴,我蹙眉道:“你是何人 ?'…'为何在这里?”
年老内监直视我,双眼闪现出泪花:“娘娘真不认得老奴了吗?老奴是张德子啊……”
我悚然一惊,似有针尖刺进指尖,疼得我嗓音发颤,威赫怒道:“胡说!你怎会是张德子?”
他哽咽道:“娘娘,老奴确是张德子,老奴之所以毁容,便是为了潜入龙城。大约半年前,老奴从地下密道潜入,秘密藏于此处偏僻的宫苑,半载以来一直寻机见娘娘一面,无奈娘娘周边守卫严密,老奴无法靠近,只期盼娘娘哪一日前来此处,便是太后的造化了!”
“太后?”我微一愣神,不明白他所指何人,倏然,姑姑端雅的面容隐隐浮现,凤眸微转……我恍然有所了悟,却是极其不愿相信,急声问道,“姑姑怎么了?枫儿呢?你潜入宫中,他们现今何处?”
“娘娘,太后和陛下……早已不在人世了……”张德子声泪俱下,哀伤的抬手抹泪。
不在人世了?死了?他在说什么?死了?怎么可能?他们好好的,怎么会死?可是,若他们安然无恙,他也不会潜入龙城……我闭上眼睛,复又睁眼森然看他:“究竟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好好照顾他们吗?”
张德子悲伤道:“老奴与太后、陛下顺利出城,一路往南走,太后想要回扬州看看,就折往扬州。太后想要在扬州乡下安顿下来,老奴不好说什么,便随了太后的意。无料,自出洛都,就有一批黑衣人远远追随,待今岁二月,方才动手杀死太后和陛下。”
为何要等到今岁二月再下手?这不是很怪异吗?
一阵更猛的冷风呼啸而过,掠起梧桐黄叶漫天飞舞,掠起袍裾翻卷如翅,满目凄迷。热泪滑落,瞬时成冰,刺入脸肤,生硬的疼……姑姑,枫儿,我终究害了你们,我错了,我是刽子手……
是谁?是谁要赶尽杀绝?又是谁看透我的布局?我瑟瑟发抖,问道:“姑姑与枫儿遇害,你在哪里?可知黑衣人何人所派?”
张德子垂首道:“当时老奴在屋舍附近的田里干活儿,听到叫声立即赶回,却是来不及……”他的嗓音再次哽咽,“老奴躲在屋后,看见陛下躺在地上,太后满身都是血,挣扎着质问黑衣人。一个黑衣人说,反正你就要去见阎罗王了,告诉你也无妨。”
浑身发抖越发厉害,我害怕、害怕听到一个我极其不愿听到的名字……
张德子看我一眼,欲言又止,须臾,终是狠心道:“娘娘,那个黑衣人说,是当今陛下的密令!”
万箭穿心!心口已成靶子,仿有一丝血红在眼底飘过,那是姑姑与枫儿的鲜血,那是无处不在的心痛……血滴子一颗颗的溅落,我听到了,血腥而残酷……
张德子老泪纵横道:“娘娘,老奴不该说,不该说……老奴也听闻当今陛下执意立娘娘为后,想是待娘娘极好……可是,太后和陛下死得好惨……”
我笑了,咯咯直笑,破碎而冰冷……微笑里,一行清水穿越而过,落地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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