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体的曲线流下来,把渗出的新鲜血珠冲洗干净。在全部完成的时候,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圆广已经瘫在地上,圆广看看羽身上新鲜的图画,叹了一口气:‘我是永远追不上大师的了。’
法严闭目养神,良久,慢慢地说了一句话:“这是我一生中做的最美的纹身,也是这个世界的奇迹和珍品。以后我永远不会再做了。姑娘,你流了很多血,足以赎你的罪了。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圆广(3)
徐小斌
很久以前,玄溟给羽讲过关于法严大师的故事。
我们在前面已经讲过,玄溟是一个大家族中的十七姑娘。玄溟有一张珍贵的旧照,玄溟说照片里的珍妃是她的姑姑;珍妃并不象传说中那样美丽,胖胖的,有一双并不那么有神的大眼睛,但是珍妃在我们这个民族的知名度很高,这或许是因为她非同寻常的死?比起活着的人来,人们总是更多地把爱和关怀投入到死者身上,死者有灵,大约会后悔死去,但他们即使有转世投胎的本领,依然会落入生之艰难的陷阱。
但玄溟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美女。她讲述的那些有关慈禧太后的陈年故事,都是真的,不过稍稍做了些夸张。但却有一个故事她是永远不会讲的。那就是关于灯──那盏神秘吊灯的来历。
玄溟除了姑姑之外还有很多亲戚。有一年秋天,家里来了一位叫做玉心的姨妈。玉心是母亲杨夫人的亲姐姐。玄溟当时虽然很小,因为生在这样的人家,也算是很见过些世面了,但就是在画里,在戏里,也没见过玉心姨妈那样的美人。按年纪算,玉心姨妈已经年逾半百了,但是仍然能依稀辨出她昔日的风采,她肤色很白,眉目秀丽,神情忧郁,眉心上有一颗鲜红的朱砂痣,母亲告诉她,玉心姨妈的长相是天生要做娘娘的。可是玉心竟然没有结婚,成日呆在家里做女红,什么男人也不见。玉心做的绣品,件件都可以入宫的,但是她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可卖,不可给宫里送去,除非在她死后。她死之后,这一批绣品就是一笔财产,她用这笔财产来还玄溟家收留她的恩情。她一边说,杨夫人一边哭。“妹妹待我的情份,当然是还不尽的,就算是我给么姑娘挣一点嫁妆吧。”玉心这么说,神情很冷静。
那些时,玉心常常带了玄溟到后花园去,趁着早晨露水没落尽的时候,采上一大把花,无非是凤仙、茉莉、石竹之类。玉心就命玄溟把花分开,细细地捣碎了花瓣,制胭脂膏子。玉心制的胭脂膏,又细又滑,颜色也是顶好的,玄溟家的女眷们都抢着使。
圆广(4)
徐小斌
玉心两年之后得了病。杨夫人说:“你玉心姨妈的苦,你们都不知道,偏偏她又是个用心太过的,怎么能不生病?!一般的养一养也就好了,可她这病,怕是不大好呢。”
玄溟就天天在玉心房里侍候着。玄溟是那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人,一般人面前,常常摆出小姐的款儿,可见了自己真心喜欢敬重的,就是做牛做马也愿意。玄溟一生中最服气的就是这位神秘的姨妈,之所以说她神秘,是因为直到那时玄溟还完全不知道她的来历:她从哪儿来?父母是谁?为何不嫁?为什么总是心事重重的不快乐?
玄溟自然想让玉心快乐,使尽了所有的法子,一律无效。这天下午,掐算着玉心也该起了,就特意装了两色精致点心送了去。却见那紫色绣云头的帐幔,遮挡得严严的。问清了只有玄溟一个,玉心才命她进去。
玄溟一走进帐幔就呆了:玉心一身缟素,正在装一盏紫罗兰色的灯,见了她,也不似平时亲热,只款款地说:“姑娘来了?快坐下,外面热不热?”又命丫头应儿:“还不快给十七姑娘倒茶?”玄溟平时,并没有别的嗜好,却在品茶方面,最是挑剔,连茶具也一应是最精致最讲究的,玉心深知这个,故叫应儿端了自己平时用的白底青翡翠茶盅,沏了最好的碧罗春,但是当时玄溟却顾不上喝茶了。玄溟的一双眼睛,完全叫那盏美丽的灯捉了去。
在9岁的玄溟眼里,那盏灯不是人间的产物。那是上苍奢豪的馈赠,那一片片精美的水晶,师法造化,浑然天成,在散落的时候,就象是秋风抖落了一地花雨,玄溟惊得说不出话来。
玉心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玄溟目瞪口呆。玉心轻言曼语地说:“么姑娘,我这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怕是就要去了,心里只是舍不得你。你当我是谁?我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从小象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颇识得几个字。真想把我这一辈子写成一本书,可现在已然是灯枯油尽,没有指望了。今儿个,我就拣几个好听的故事,讲给你听听。姑娘家,万不可移了性情,不爱听呢,就当是一阵风儿吹过去,爱听呢,就只当是笑话听听。”玉心握了玄溟的手,问:“姑娘可曾听说过长毛的事?”玄溟怔了,点了一下头,从小就听过母亲讲长毛,姊妹们若有谁不听话,母亲便一律拿长毛来吓唬她,只知道长毛也叫太平军,和朝廷一直打仗。旁的便一概不知了。玉心莞尔一笑,指着那盏灯说:“姑娘看这盏灯可说得过去?”玄溟说:“姨妈说哪里话?我虽然年幼不知事,宫里也去过几回了,说出来真是罪过──就是圣上的宫灯,也不及它万一,玄溟孤陋寡闻,实实的天上人间,难得这等珍宝!”玉心听罢又是一笑:“这便是长毛宫里的灯,我在长毛宫里整整呆了3年,这是唯一的纪念了。我没有后代,和姑娘有缘,只把你视同己出,现在有一事相托。”玄溟已是惊得只有点头的份:“姨妈有什么事尽管说。”玉心盯着玄溟看了半晌:“你把它交给西覃山金阁寺的法严大师,你替姨妈还了这个心愿,姨妈在阴间保佑你,一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但是后来的历史证明,玄溟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她把那盏灯留了下来。她究竟是通过努力没有找到法严大师,还是根本就没有想去找,不得而知。她只是在每天的黄昏增加了一次穿灯的游戏,那一个个严密的密码数字编织成的程序,都是玉心姨妈在她的耳边说的。她这一生坎坷颇多,连亲生儿子也死于战乱,不知是不是与她违背诺言有关,老年的玄溟反省到了这一点,因此把这一切通通告诉了外孙女,希望外孙女羽蛇能够分担自己的罪孽。
圆广(5)
徐小斌
庚申辛酉年间,有洪氏于金陵建都,号天京。天京定制:诸王所居为府,各官署则称衙。凡王府外都有辕门二,大门三,高达数丈。门上彩画龙虎,甬道中筑一高台,两旁悬金锣数十面,有事则呜锣以达。门以内不准男子进入,一律女待传达,天王宫于城北,正门匾额为“荣光门”,二门叫“圣天门”,都以真神冠之。两旁有栅,左右有亭。亭台高出墙外,复以琉璃瓦,西有一井,以五色石作栏,上镌双龙,石质人工,俱极坚致,象是远古之物。殿前一座牌坊,上下均雕刻着龙纹,并饰以金彩,大殿尤其高大开阔,梁栋俱涂赤金,纹以龙凤,四壁彩画为龙虎狮象,光彩耀人,正殿东面有一围墙,内有銮池方广数十丈,池心有一青石砌成的大船,天王常常携妃嫔在此作乐。东王府也是有名的华丽,自从丙辰年被北王韦昌辉付之一炬后,又重建东王府,名曰正九重天庭,府后有园,入门有亭,亭畔有两株花椒树,圆实蕃衍,馨香怡人。自亭北迭石为山,绵延不绝,有清泉环绕其间,园中套园,穷极奢丽,楼台亭榭,逶迤相属,竟是历朝历代所不能比。
洪氏宫中,妇女不下数千,多为吴越产。定制为王后一人,辖嫔娘一,爱娘二,嬉娘二,宠娘二,娱娘二,位列上等,以下那些好女、妙女、姣女、妍女、娟女、媚女、姹女……不计其数,处女13岁便入选宫中,大小数千人中,竟无一完壁。单是好女色也就罢了,有那么一两个男宠,更是搅得天宫晦暗,人人自危。内中有一个叫蒙得恩的,最是谀媚便佞,周旋于天王天妹之间,均得宠幸。蒙氏用的是盅惑之术,无论男女,很难逃出蒙氏的陷阱。但也有怀贞履洁、刚直不阿的,刺绣馆中绰号“针神”的杨碧城便是一个。
碧城十四入了女馆,曾三日不食,不发一语,后经东王宠信、女营的总管付善祥好言相劝,才开始进食。善祥虽是东王身边第一宠信,却善为下人调护,且十分爱才,因见碧城年轻聪慧、妙曼殊色,心里十分喜爱,两人常常联诗对句,很快便成了文字交。天妹洪宣娇听说碧城诗名,特意召见,一见,便不想放了,执意要认作义女。碧城一向听说天妹的荒淫,哪里敢应,只推说民女不敢高攀等等,逼得实在急了,便说要择吉日才能行大礼,推来推去,便拖延了下来。宣娇何等心高气傲的人,见碧城这样的态度,十分不快,她本来就与善祥有些龃龉,自此之后,更加认为碧城是善祥一党,每每想寻些嫌隙,只是碧城端庄高洁,女红又是第一等的好,宫中各种绣衣屏褥等物都离不开她,方才作罢。
就在天王生日那一天,蒙得恩来到绣馆,说是天王点名要针神赵碧城亲自为他绣龙袍。按过去的例,天王每逢寿诞便要绣黄缎龙袍一件,因此碧城没有怀疑,便跟了蒙得恩前往,蒙得恩没有走天王宫,而是去了天妹洪宣娇的一间密室。
圆广(6)
徐小斌
故事讲到这里,玄溟已经猜到了碧城是谁。眼前这位冰清玉洁高贵秀雅的姨姨妈,原来竟是从长毛宫中逃出来的。玄溟也就算是胆识过人了,可她依然忍不住瑟瑟发抖。
杨碧城当时已经入宫3年,已经是芳龄16岁的姑娘了。碧城心里其实早已有了人。那个人,就是东王杨秀清麾下的一个青年将领。也是缘份,有一回,善祥特意亲自去绣馆,说是东王手下一个叫做斯臣的将领,一直镇守要塞,屡立战功,杀灭清妖难以计数,如今恰逢他26岁生日,东王要亲自为他做寿,并且要碧城亲制袍服一件,上绣狮虎图案。碧城连夜绣了,第二天晨昏方才入睡,恍忽中她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