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的,我一个孤老婆子,伺候他们一大家子人,伺候了一辈子,现在我做不动了。子孙后代也不少,可惜没有一个知疼着热的,我过去有个儿子,死在战乱的时候,只怕他活着,我还好些。可现在,我那个女儿你是知道的,从小娇宠惯了,不会做事也就罢了,心眼儿又多得出奇,连一分钱的帐她也饶不过去,我老了,脑筋不如以前了,买菜回来,常常有一两毛三四毛对不上,她就能唠叨我一晚上。陆尘是从不跟我讲话,就算我有天大的错处,也是个老人,伺候了他们一辈子,他们两口子就这么对待我。……孙女们就更指不上了,大外孙女是我一手带大的,又怎么样?不过是跟我要钱要东西,我心疼她是真的,可心里岂有不明白的?……好孩子,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孙女就好了,可惜我作孽太多,没有那个福份哪!”说罢,掏出手巾擦眼睛。金乌忙说:“那你就把我当亲孙女疼好了,就把我当你死去的那个儿子生的闺女,正好我也没有老家儿了,我妈是谁我都不知道,自此以后我就一门心思的孝敬您,可好?”玄溟老泪纵横:“好孩子,你有多聪明!老人要的就这一句话,做不做得到都不要紧。你看陆家那三个姑娘,大的不用说,怪我惯坏了脾气,二的倒还厚道,就是三棒槌打不出一句话来;小的陆羽,从小脾气就怪,给陆家生出多少事来,外人不知道的都说我和她妈对她不好,可那个孩子,谁能对她好?她把自己的亲弟弟都杀了呢!她妈能饶了她么?!”
金乌急忙掩她的口:“奶奶快别这么说,那时候羽太小不懂事,她悔得不行呢!就为这她去纹了身,受了那么大苦。……她受的罪够多的了,跟她妈说说,往事就算了吧,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那一天,一直聊到吃过晚饭,仍不见羽回来,金乌只好送玄溟回家,一直送到家门口,回来没赶上末班车,打了一辆出租,玄溟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揣在大襟褂子里,千恩万谢地走了。
月亮画展(8)
徐小斌
玄溟当晚一夜没睡。金乌的爽快热情精明又不失侠义使她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不但女儿,这几个外孙女重外孙女竟没有一个及得上金乌的,这真是报应啊。
玄溟生在上世纪末的多事之秋。娘家姓沈。父亲原是湘鄂两省的首富,是商界巨贾,下面有许多珠宝行绸缎庄的,后来随了旗,才去京都朝廷做了官。玄溟的父亲是老大,几个叔叔,都是瀚林,整个家族原来十分显赫。谁知父亲去了京城,反不行了,好象运道离他们而去。先是杨夫人的远亲杨锐犯了事,虽然朝廷并未深究,杨夫人早已吓走了三魂七魄,精气神都没了。玄溟的父亲始终不曾纳妾,沈家十七个儿女,全部为杨夫人所生,这在那个年代里,的确鲜见。所以后来玄溟坚决不同意丈夫纳妾,概出于此。在家里,母亲杨夫人极有权威,杀伐决断,一家人都恭敬从之,父亲主外,对家事也并不大管。杨夫人原来便对入京心存疑虑,姨表姐玉心便是杨夫人心中的一块病,后来玉心死了,杨锐又出了事,杨夫人急得病了一场,心想自己已是残花败柳,死不足惜,怕只怕牵连了老爷和孩子。想想自己恐怕来日无多,便张罗着给小女儿玄溟找婆家。杨夫人深知自己女儿娇惯坏了,岂有不淘气的,只找个世家子才好。恰巧玄溟的三叔有一莫逆之交秦天方,是和詹天佑一起修京张铁路的,后来做了铁路上的段长。其子自东洋留学回来不久,托他说亲,三叔便跟杨夫人讲了。那位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便是后来玄溟的丈夫秦鹤寿。
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正是欧风东进之时,戊戌变法失败后不久,有一批有识之士都纷纷走出国门,到海外留学。秦天方的小儿子秦鹤寿,十来岁便会领着一批童子军唱歌:
“进行进行!小人小马武装神!
二十世纪天演界,不竞争,安能存?
……爱吾国兮如亲,
吾爱群兮如身,
万岁万万岁,
伟哉吾军人!”
剪了辨子的秦鹤寿第一眼看到玄溟的时候并不满意。因为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脚。那一双玲珑剔透的小脚,原是杨夫人有意要炫耀的,谁知新派人物秦鹤寿,梦昧以求的却是一双天足。幸好秦鹤寿的目光从下往上如摄象机镜头一般从容不迫地行进,他觉得眼前的小姐越来越精彩,由局部到整体,又由整体到局部,不满意的只有那一双小脚,也就罢了。对于玄溟来说,则更简单,虽然娇惯放纵,玄溟到底是大家闺秀,懂规矩的,虽帮着父亲管一点帐,也见过些世面,但秦鹤寿这样的青年男子,却是头一回见到。那时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却为她破了例,允许两人当场见面,这对于玄溟的姐姐们来说,简直是难以达到的奢望。玄溟看鹤寿穿着笔挺的长裤,条子衬衫,外罩西服背心,头发梳得象是要滴出油来,一张脸略长,鼻梁坚挺,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特别有神,当即心下便十分满意了。他们好象还交谈了几句,无非是鹤寿问问小姐念过什么书之类的话,玄溟对答如流,毫无羞怯之感。
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1911年,玄溟21岁,嫁给京张铁路段长秦天方的么公子秦鹤寿,婚礼场面十分隆重。礼单上写着:“白底青翡翠碗六枚。珍珠扇10盒。
红宝碾镂金鸡竿百戏人物屏风一对,黑漆匣全。
珍珠蹙圈夹袋子一副,上有北珠二十三颗,麻调珠全。
蓝宝石夹口篦一只,把子全。
花犀酒杯20只。
珍珠档10副。
嫁妆单子上写着:
金丝棉被两套,镶八分珠十粒,三分珠十粒,祖母绿五钱,红蓝宝石、碧玺白玉若干。
铜镜一枚。共用珍珠十粒,陀罗经被补珠二十粒。
凤冠一枚。珠翠头面一副。镶三分珠十粒,六厘珠四十粒。
金丝串珠彩绣礼服一件。
天还没亮杨夫人就起来了,叫玄溟起来吃了点心,就把家里大小丫头老妈子都叫醒,凡手脚利索些的都到前厅伺候,留下两个专门负责梳妆的丫头,特意的拿出玉心过去洇好的胭脂汁子,花了两个来时辰,把个玄溟打扮得宛若天人。妆毕早已大亮了。杨夫人亲自为玄溟戴上了珠翠头面,“头面”是有身份家女孩出嫁时必戴的,无非是用珍珠宝石和翡翠穿成的前后两朵正花,左右两只偏凤,凤冠是玉心活着的时候亲手绣的,虽然镶的珠宝并不多,但绣工极其精妙,比宫里格格们出嫁时戴的,又不同些。
到了正午时分,哥哥姐姐们都在前厅聚齐了。这才前呼后拥的簇拥着玄溟上了轿子。轿夫已经抬起了轿,玄溟忽然又跳了下来,跑到母亲面前说:“妈,三日之后我是要回来的,你多预备些杠子饽饽,那是我顶爱吃的。”杨夫人本来强忍着眼泪,这时听见这话,泪水刷地流下来:“我的儿,你放心地去吧,你是自小娇养惯了的,公婆面前,可由不得你使性子,想吃什么只管对我说,叫人给你送去便是。”沈老爷听了这话就皱皱眉头:“哪有嫁出去的姑娘,还屡屡派人送吃食的道理?你也是太惯着她了。依我说,不如入乡随俗,一切听凭公婆的安排,那才算是贤良。”玄溟撅起小嘴说:“爹,难道你就不心疼我?”沈老爷长叹一声,抚着女儿的手说:“爹倒是想让秦家帮着,杀杀你的性子,女孩儿家,不好太作怪的。”说着,管家催着上轿,喇叭就吹起来了。
二十一岁的玄溟在辛亥革命那年嫁到了秦府。
月亮画展(9)
徐小斌
我嫁到秦家的当天晚上并没有与丈夫合桊。当天晚上,有两个戴瓜皮帽、年约26、7岁的人来找丈夫,他就把他们带到书房里,一直谈到深夜。中间有两次我去送茶,听他们在谈什么“清政府腐败,列强要瓜分中国……百姓太苦了,孙文的三民主义能救中国……”,等等。忍不住好奇,我就问:“什么是列强?”鹤寿看我一眼,回答:“列强就是世界上的几个大国,几个帝国主义国家。”“那谁是孙文?”“孙文就是孙中山先生,是我的师长,在日本的时候就认识的。”“那三民主义呢?”
鹤寿犹豫了一下,温和地说:“好了好了,别问那么多了,现在我们有事要谈,有空的时候我再给你讲。”
那时鹤寿脾气很好,对我从来都很耐心。他家是大家庭,他在家行二,上面有一兄,下面有四弟一妹,因大嫂有病,所以家政的事便落在了我身上。好在我在娘家也是管家的,对那一套倒是轻车熟路,但即使这样,我仍然常常感到累。我原想他家清静,可以读读书,学学琴,没想到六房兄弟都住在一起,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清早起来便要打理一天的伙食烹调,检查清洁卫生与厨务,四季的年节寿诞,装修布置,栽树养花,样样都要想到。每逢夏初,便要翻晾阴了一冬的呢绒绸缎皮毛中西服装,还有大批的书籍字画,每年要做上一二十坛霉干菜、泡菜、豆豉、豆瓣酱、甘草梅,逢年过节,要酿酒、腌腊鱼腊肉,做香肠、蜜饯……什么油子糖、冬瓜糖、米花糖、桔饼、蜜枣……平常还要抽空交际应酬,晚上还要登记帐目,缝纫绣花──虽然秦家佣人很多,可老人的规矩,样样都要媳妇亲自操持带领,一样做不好,人家也要笑话。大嫂便是那样累跨了的。现在得了干血痨,脸色腊黄腊黄的,有时候甚至神志不清。我虽年轻,也是一天下来,累得话都不想说。不过,我努力把每件事做得尽善尽美,很快赢得了一家六房的尊敬。每次回娘家,妈都心疼地拉着我说:又瘦了。不过妈也说,女人都是这样咬牙过来的,三十年媳妇熬成婆嘛,熬出来就好了。
鹤寿大概是人缘很好,每天都要来朋友。一聊就聊到很晚,丈夫不睡妻子是不能睡的,每天我为他们添茶的时候,都困得迷迷糊糊。开始的那种好奇心早就消失殆尽。偶尔有一天鹤寿早些休息,我便发牢骚:“我小时候只读了几年私塾,原想嫁你之后,再上几年学堂的,谁想给这一大家人当佣人?!”鹤寿就笑:“上学堂有什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