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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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蛇-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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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的灾难一直是孟静的兴奋剂。但是关于羽再次住院的消息却成了亚丹的灾难──亚丹没法儿去看她,即使是面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亚丹也不愿意暴露自己这时的形象。孕妇──这个对她来讲本来是遥不可及的概念一下子进入她的身体,强迫她接受。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在部级机关工作的亚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怀孕了,她唯一的办法,只有撒谎。
四个月之后,亚丹再不能撒谎了。整个交通大学都知道,孟静的女儿怀孕了。还没结婚就怀孕了。玄溟拐着小脚排队买菜的时候,听见前后左右都在讨论着这件事。
“看看孟静家的姑娘,身子都显形了,还不知道是谁干的,把她妈气个死!”
“姑娘大了就是操心呐,还是你们家好,都是儿子!”
“你看你看,她还出来了,那不是吗?两个大奶!”
“那丫头本来奶就大,那是肉奶,将来喂不了孩子的!……”
亚丹这时已经走到玄溟的身旁,叫了一声“奶奶”,玄溟说,你要买什么菜告诉我好了,我给你带回去。亚丹把十块钱塞给玄溟说,奶奶,我只要一点瘦肉馅,说罢转身就走。她听见背后的老太太们在说:“屁股可够大的,象是要生姑娘!”“哪啊,后头比前头小多了,还是生儿子!……”
亚丹走进自己家门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个人了。她一头趴在床上,哭得半天缓不过一口气来。单位要好的同事来,说是领导本来想提她做部长秘书的,这下彻底告吹了。亚丹不吃不喝,面如黄腊,从此窝在家里再不出门。孟静到处求人,终于找到一位产科大夫,答应了做引产,因为那时已经将近五月,流产是不可能了。可是亚丹用水果刀对着手腕,死也不去。亚丹只说了一句“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晕厥了。孟静看着姑娘活不过去,也就不顾面子了。只得好吃好喝伺候着,可亚丹什么都不吃。
五个月的时候去做了一次B超,说是个男孩,孟静惨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做B超回来,继父赶着亚丹说,有个人来看她,叫什么“烛龙”,很怪的名字。孟静看见亚丹听到那个名字身子就发起抖来,眼睛里飞快地射出一种奇亮的光,又熄灭了,好象烧过的殒石似的。几个月来亚丹已经死去了的脸一下子复活了,那张脸抽动了几下,伴着一声嚎哭,眼泪就重重地砸下来。孟静想,是了。就是他了。这个挨千刀的王八蛋,原来他叫烛龙。
亚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不已。母亲在外面敲门说,好孩子,别哭了,怀孕的时候,哭不得的。可亚丹哪里听得进去。亚丹心里全是烛龙,她那么想他,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爱他。可她下定决心不见他。她死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丑样儿。她想象着也许自己生出孩子之后会死掉,那时烛龙会来看她,烛龙会懂得她,为了生出他的孩子,她死去了,而且,连一句话都没有。烛龙会肝肠寸断,就象她现在这样子。她想象着烛龙的悲伤,心里似乎好过了些,晚饭的时候,喝了一碗母亲特意为她煲的百合粥。她喝完一碗又添一碗,吃个没完没了,从此她总是吃得很多。孟静又惊又喜,天天给女儿换着样儿的吃,亚丹一天比一天长胖,下巴双了好几层,人都变形了,但亚丹丝毫没有节食的念头,她一天吃六顿,晚上还要吃夜宵。她常常把腿翘得高高的看电视,边看边吃些巧克力、曲奇饼干、浪味鲜之类的甜食。
临产前一个星期,亚丹睡过午觉起来吃点心,看见窗外有个男人正向自己家里走来。那男人宽肩细腰长腿,走起路来微微晃动着肩膀,是亚丹最喜欢的那种男性体形。亚丹还没看清他的脸,仅仅凭他的步态就认出,那是烛龙。一股巨大的惊喜涌向她的喉咙,她咽了口气,泪水一下子冒了出来,她趴在窗上,贪婪地看着他,他仍然是那种匆匆忙忙的样子,目不邪视,她心里所有的情感都在这一刹那调动了出来,她觉得胎儿在狠狠地踢着她的肚子,难道这小东西也认出了他的爸爸?
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的孟静一把拽住亚丹:“是他?”没等亚丹回答,她已经走到门口,亚丹踉跄着向大门扑去,用整个身子挡着母亲:“妈妈,告诉他我不在家。”孟静撇一下嘴:“咦,这倒是怪了!你不是成天在想他吗?我倒是想问问这个王八蛋,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马上要做父亲了!”亚丹的脸和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要是你敢说一个字,我们就再不是母女了!”
孟静悲哀地看着女儿。亚丹的脸和声音都使她一下子想起七年前,在问起谁是“圆广”的时候,亚丹说:“你要是敢把他卖了,这辈子都别想再让我叫你一声妈!”天呐,这个什么烛龙,一定就是那个圆广!不过改了个名字罢了。孟静的猜测再次证明了女人直觉的惊人准确。她恨死了这个圆广或者烛龙,是他把女儿生生地夺走了,把那么好的孩子,害了。好命苦啊,怎么生出这样烈性的女儿,这孩子,到底中了什么邪?!
孟静的眼圈红了,她难得流一回泪,可是为了女儿的事,她几乎夜夜躲在被窝里哭。真是报应啊,当年她为了天成,不也是象中了邪一样地死去活来么?可是,天成是好人,是老实温厚的人,而这个天杀的什么烛龙,什么圆广,完完全全是个混蛋啊!
亚丹当时反而十分沉着。她和母亲对视着,毫无相让的意思。她知道,只要她坚定,母亲就自然退缩了。当时她的肚子,已经大得怕人,而且不象一般孕妇那么下坠,而是往上翘着,毫不夸张地说,她肚子的顶峰就是个小桌面,就是放一杯橘子水也掉不下来的。现在这个大肚子横在她和母亲中间,如同楚河汉界,让母亲无法越界一步。
从孟静和亚丹的故事中,我们似乎可以发现,经验只属于经验者自己。经验是无法传授的,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最值得敬仰的圣者。但可悲的是,经验就象是一条界限,只要是越界,就再也回不到初始状态了。这是个悖论,是人类永远无法解决的悖论。假如经验可以传授,一切就简单得多了。孟静可以对亚丹说,对于单恋的人来说,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得不到爱的回报的,也许有一时感动了对方,对方会做出一点反应,但那决不是爱。而对方作出的回报越大,你受的伤痛也就越深。爱是不能勉强的,而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是从他(她)的胎衣中挣脱出来的那一刻就决定了的,那是血液里的东西,非常神秘,难以言传。
最终屈服的当然是孟静。孟静打开门,尽量从容地对着那个男人说:“亚丹不在家。她最近很忙,你不必再来找她了。”而此时,亚丹正站在大门的背后,哭得喘不上气来。
也许是过分紧张和激动了,亚丹的宫缩开始比预产期提前了十天。在待产室,有四个女人在呻吟着,大夫不停地测着她们的宫缩强度,大夫训斥着亚丹旁边的那个姑娘:“你小点声叫好不好,你看看人家,”大夫向着亚丹一指,“宫缩强度那么强也没象你这么邪乎,也没要求打杜冷丁!”
但是大夫哪里知道,亚丹心里的痛压倒了她宫缩的疼痛,她在想,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我再也见不到烛龙了。
到了产床上,亚丹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个小牲口,大夫们熟练地把她全身的衣裳扒光,然后盖上一条洗得发黄了的床单。她赤身裸体,毫无反抗能力地听任摆布。她的两只脚,分别嵌入两个铁圈中,两条腿于是张得大大的,她全身的体毛早已被刮得干干净净,就等待宰割了。一位大夫喊着,宫口已经开到十指了,你使劲啊!她于是使出全身的劲,但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宫缩减小了。大夫们开始换班吃饭。亚丹躺在产床上,大张着腿,走来走去的大夫肆无忌惮地看着她大腿的中间,有的还用戴着橡皮手套的手掰来掰去。亚丹被羞愧烧灼得几乎死去,严格地说,她还是个姑娘,她不过只有一次性的经验,而仅仅是这一次,便使她成为了母亲,可她既没有做母亲的准备更没有做母亲的名份,她总觉得自己还是昨天的那个姑娘,一点也没变,可在这里,残酷的事实就摆在面前──在别人眼里,在大夫眼里,她不过是个要生孩子的女人,和那些农村老娘们,和那些雌牲口一样毫无二致──她真的不是人了,这种感觉一直停留在她的潜意识里,挥之不去,一想起来心里就鲜血迸流。
亚丹在那个产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但是那位产科主治医,因为是医学界的泰斗,当时正在为自然分娩还是剖腹产更科学这一题目与另一位泰斗激烈论争着,她是坚决主张自然分娩的,当然希望亚丹能够咬牙配合,吸引器、侧切……只要不是剖腹,一切可以使用的手段都用上了,但看起来毫无用处。泰斗的汗一滴一滴地渗出来,在第三天的黄昏,眼看亚丹的两颊已经在塌陷的时候,泰斗忽然发现,原来生不出来的原因是正常胎位变成了枕后位,泰斗笑了,她毫不犹豫地把戴着橡皮手套的手伸入亚丹的产道,转动胎位,她伸进去的时候猝不及防,突然的不可忍受的剧痛撬开了亚丹紧咬着的嘴唇,从她的牙缝里迸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把一直守在外面过道上昏昏欲睡的孟静一下子惊醒了。孟静疯了似的往里冲,嘴里叫着:“杀人了!你们把我的姑娘杀死了!……”走廊里所有的产妇家属都涌到门口,助产士和护士长高举着戴橡皮手套的血迹斑斑的手去划门栓堵枪眼,正在一片大乱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生了”,但是并没有婴儿的啼哭,孟静几乎晕了过去:“我的外孙子!我的外孙子也完了!……”
孟静的外孙子并没有完。那个胖孩子好好的,不过是因为宫内折腾的时间太长,窒息了几分钟而已。
第三天,亚丹从昏迷中醒来,正赶上婴儿的平车推进产房,护士把一个婴儿放在亚丹的枕边,护士说你看看吧,你这个小家伙真够经折腾的,什么事儿没有!接着亚丹就看见在她的枕边,蓦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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