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若木比肩而行,竟分辨不出哪是丫头哪是小姐。若木几次想撵她走,竟找不出一点茬子来,便索性让她在下房呆着做些针线,平时也不用她,只抓机会对母亲说过:“妈,梅花也大了,该嫁人了,我看弟弟房里的梳儿憨憨的,倒实在些,弟弟现在外面读书,也用不着她的,不如赏了给我罢。”玄溟听了并不答话。
小姐对梅花的态度,梅花自然是明白的。但梅花清清亮亮的心里早就有了人。这个人,就是秦府的独生子、若木的弟弟天成。天成如今在外面念书,按照老爷的意思,天成将来是要念铁道管理的,子承父志天经地义。天成从外表到内心都不象秦家的人,却的的确确是秦鹤寿和玄溟嫡亲的骨血。天成的外貌按照线装书里的描述真是仪表堂堂美如冠玉。但天成的眉宇间总是锁着一片忧郁。即或开颜一笑,也赶不走那片愁云。若木和天成都是自小在父母的争吵声中长大的,反应和影响却不甚相同。若木早已对那种争吵熟视无睹。即使是父亲当着她的面对母亲抡板凳,也休想让她皱一下眉头。天成却是真真切切地难过。天成4岁的时候就知道膝行着抱住父亲的腿,求父亲不要打母亲。小小的天成其实并不知道父亲是只纸老虎,真正厉害的是母亲。天成的母亲玄溟今天看来真是妇女解放的先锋。玄溟的生命力和战斗力都是无予伦比的。她可以拍着梨花木的桌子骂上整整一天。她的话字字珠玑句句千金掷地有声每一句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在这样的话语笼罩下鹤寿忍无可忍,但鹤寿的语言能力有限,又占不着理,于是只好抄板凳抡烟枪雷声大雨点小地发发威风,以求在儿女和佣人们面前保住自己的面子。
但这一切深深伤害了天成细腻温厚的心。他亲眼看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父亲穿着西装打着领结,面对着两个女人坐在沙发上,心满意足地为她们的清唱打着拍子。小小的天成并不知道那其中的一个女人便是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的师妹。两个女人都并不好看,起码是远远不如玄溟。可她们的低眉巧笑暗送秋波对男人来讲比真正的美丽更重要。玄溟一辈子都不明白这点,所以她一辈子都在争吵中度过。
玄溟也有偶尔收敛的时候:天成一向学习很好,国学功底尤佳。小学三年级时的一篇作文便被学校列为范文,但是当玄溟喜滋滋地颠着小脚走进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她被校长、教导主任和教师忧郁的眼神震慑住了。那作文的题目对于她不啻是一声霹雳——那题目叫做《破碎的家庭》。
在座的所有学校要人们在一致肯定天成的超越品格和过人天赋之后,突然沉默了。良久,校长犹犹豫豫地试探着说:秦太太,恕我冒味,公子小小年纪,怎么会写这样的文章?当然,他的确写得很好,可是……
当天晚上玄溟落了泪。玄溟好象忽然想起除了秦鹤寿与女戏子的各种风流韵事之外,这世界上还有其它的事在不断地发生。她的一对儿女已经长大了。他们的眼睛已经学会看世界,他们的耳朵已经懂得大人的争吵。这是一件多么危险、可怕又可悲的事啊!
在夜间的黑暗里,这么多年玄溟第一次清理自己的思想。玄溟突然发觉自已关心的事情已经十分遥远。
玄溟的确是一个大家族的么女。她的父亲曾经家财万贯却没有娶小老婆。她的父母生了兄弟姊妹17人。她是最小的,老17。17姑娘自小通算学、精家政,是理财的一把好手。祖父原是两湖有名的商界巨贾,到了父亲这一代正是家道中兴之时。父亲在17个儿女中单单选中了老么。么姑娘15岁便接过了那只家传的铁算盘。在姐妹们都在房间里飞针走钱的时候,么姑娘把她的铁算盘拨得滴溜溜响。
玄溟自小谁也不曾怕过,可是自从那一夜之后,她突然怕她的儿子了。'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缺席审判(3)
徐小斌
玄溟的儿子天成后来死了,死在战乱的年代,得的是斑疹伤寒。死时正值英年,不过才二十二岁,大学刚刚毕业。玄溟坚持说当时如果不是为了照顾若木没顾上儿子,天成是绝对不会死的,这是母女之间永远的龉龃。若木从母亲的经历中意识到儿子的重要性,若木下决心要生一个儿子。若木的理想在她四十岁的时候终于实现了。她生了个儿子。尽管这个小人儿长得很丑,很弱小,不足月,但他仍然是儿子。是可以传宗接代的,是可以继承香火的。天呐,她终于有儿子了。
大学毕业的若木只工作了四年,生过二女儿箫之后,玄溟就说,不要上班了,陆尘当了副教授,可以养家。那时玄溟的老伴鹤寿已经过世,玄溟就一门心思地帮女儿持家,可是女儿若木对待母亲象对待一切人那样充满猜忌,若木从不让玄溟管钱,但她又从不愿意自己去买菜,于是母女俩便养成了一个“报帐”的习惯,若木不愧是学管理的,就是一分钱的帐对不上,也决不甘休。于是出身大家掌管过豪门的玄溟便常常无法忍受这种屈辱。玄溟常常在忍无可忍的时候破口大骂。羽便是在那样的时候慢慢知道了家族的故事。羽知道了她曾经有个舅舅,是外婆心爱的儿子,但是外婆在逃难的时候为了照顾母亲,把心爱的儿子丢了。外婆把这个故事重复了一千遍,直到所有的人都由同情变成厌烦了。外婆在骂过之后照样颠着小脚挎着篮子去买菜,然后回来一样样精心地做好,摆上桌子,叫大家来吃。但是任何现成的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在陆家还算丰盛的餐桌上,付出的代价便是要听玄溟的唠叨。而在那时,当着陆尘的面,若木是绝不吭气的,只是低着头默默扒饭,一幅受气的小媳妇的样子。陆尘心里的天平自然要有倾斜。久而久之,陆尘和玄溟甚至象仇人一样互不理睬了。
直到有一种新的凝聚力出现在这个争吵不休的家庭里。一个货真价实的男孩诞生了。玄溟立即叫若木写信给过去老佣人彭妈的女儿香芹,还有若木的贴身丫头梳儿,绫和箫都是她们从小带大的,现在有了接香火的男孩,人手当然不够。她们两个只要来一个,就能解决问题。另外玄溟坚决地主张这个男孩要姓秦,就算过继给死去的天成做儿子,那么就是她玄溟嫡亲的孙子了!陆尘当然不同意。他陆家也是几代单传,好好儿的,怎么就要把亲生儿子过继给秦家呢?!
但是现在,正在为孩子姓陆还是姓秦争论不休的时候,这个孩子没了,夭折了。这个孩子是窒息而死。
那天晚上,陆家的天塌下来了。那个小小的蚕茧似的摇蓝里,那个满脸皱纹的瘦孩子再也哭不出声了。他无声无息地躺着,脸和皮肤都呈现出青紫。
“是她!是三丫头干的!”在最初的惊天动地的哭嚎过去之后,若木撩开被眼泪粘在一起的湿漉漉的头发,咬牙切齿。
陆尘面如灰土。他好象看见一双奇亮的精灵般的眼睛就潜伏在黑暗之中,一闪,就迅疾地消失了。那是他的小女儿的眼睛。
缺席审判(4)
徐小斌
羽是在一个和风拂洵的春日清晨找到金乌的。那是这座城市里最早的高层楼房,在她按了三遍门铃之后,有一个女人探出头来,羽眼前一亮,那正是那个仙女──那个棕色眼睛的电影明星。羽已经想念她许多年了。
金乌的容貌和装束可以用“艳丽”来形容。金乌的一头长发都梳向后面,挽成了一个棕色的大发髻,金乌的前额明亮饱满,看上去象个洋姑娘。杏黄色的唇膏使她的皮肤与嘴唇的色彩反差十分鲜明,羽注意到她的皮肤象婴儿一样娇嫩,流光溢彩。相比之下,羽的皮肤则过早地呈现出枯败的征兆。虽然如此,金乌仍然是个风华正茂的女人,而羽却仍然是个不修边幅的女孩。
年龄是个奇怪的指数。它并不因头发的黑白,皱纹的多少而改变,皮肤、头发、甚至容貌等等软件都不足以说明年龄。年龄是硬件的构成。自古以来有多少美女因惧怕年龄而想出种种美容的手段,但最后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从最初红色的矿物粉到现在舍内尔的高级胭脂,统统对于掩饰年龄起一种掩耳盗铃的作用。但无论是多么聪明的女人都这么一如既往地自欺下去,无怨无悔。最好谁也不要去揭破真相,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混沌的,它是一条灰色的河流;最好谁也不要打破已有的格局,因为已有的格局是经过几千年的循环往复而自然形成的,要打破它不但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且丝毫于事无补。真理在实际生活中有时会变成笑话。假如你真实地告诉一个女人她有多么老多么丑,那么她会恨你入骨,会在你完全预料不到的时候,会在你自以为她早已忘却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而且会有许多你意想不到的人在一个晚上统统变成了你的敌人,譬如一位曾经赚了她很多钱的美容师,譬如那些靠化妆品发家的老板,……他们一向费尽心机地进行美丽的欺骗,而你,却用一句话来终止他们的谎言──他们的生计和饭碗。
这个世界的欺人与自欺是个陷阱,危险而美丽,最好别靠近它。
当时羽注意到金乌穿着一套蓝丝绸的睡衣睡裤。是那种极艳丽的碧蓝。那种蓝使她骤然想起她家门前那口清澈的湖。那时她天天坐在黄昏的湖边,总是想发现点什么。有些时候她会看到那只巨蚌在悄悄地开启。她总是看不清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有一天她忽然觉得那其实不是一个蚌,而是一些黑色羽毛粘在了一个蚌形的金属架上,那是一个戏剧,是一个女人的披风。躲在里面的女人是真正的幕后人,她自愿地把自己封闭在羽毛的监狱里,是一种隔离,更是一种保护。
她很象眼前这个女人。
缺席审判(5)
徐小斌
那时金乌在那座城市里已经是家喻户晓的明星。金乌演过三部片子,有两部都是少数民族题材,而另外一部她演一个M国女间碟,由于饰演这个间谍她一举成名。从此她在演艺界的绰号就叫“间谍”。金乌天生有一段风情,她永远是个风姿绰约的妇人,不是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