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有一度叫养母妈妈,因为我那时有叫妈妈的需要。养母却对这个称呼坚辞不受,她坚持要我喊她姨妈。养母对我说,“你有妈妈,等你再长大些,我会把她的故事讲给你听。”
可是她并不了解她的养女有多么聪明。
有一天,当养父又在炫耀养母功绩的时候,拿出了一张旧时的照片。这张旧照片已经泛出一种古老油画的颜色,但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身穿八路军军装的年轻女人是自己的养母。养母罗冰正伸出一只手跟眼前的几个男人说话。养母身边是个穿旗袍的女人,虽然是侧面且照相术十分低劣,仍然能看出那是个美丽的女人。似乎比养母还要美丽得多。我一下就指向那个女人问这是谁。养父象被烫了一下似的收起照片,养父说这是不相干的人,偶然照上的。
对于养父的话我决不相信。
若干年后,那场运动期间,我象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闯入自己不熟悉的那个世界。那座神秘的帏幕如此固执地遮挡在我面前,使我有一种迫不及待想撕开它的欲望。我以破四旧为名开始翻查家里的东西。那些平凡的物品因为被尘封日久而变得昂贵起来。就象一只因岁月的积淀而不断升值的手饰匣──多少年之后我在M国的海底游乐园看到了它们。那是一只巨大的海盗船。所有的珠宝都被蛛网尘封着。有一些柔软的海底生物在撞击着它们。就那么徒劳无益、九死不改悔地撞着。
终于有一天,我在《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的画象背后了现了秘密:那是张很大的旧照片,颗粒居然很细腻,比过去那张照片好多了。那上面是个梳着发髻的少女,穿剔空镶花马甲,象一颗小小的花蕾一样,还没完全开放,便已经看出一种卓然不群的美了。──她正是那个穿旗袍的女人,是那个女人的童年时代。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是的,这是你的妈妈。你终于找到她了。但是我要告诉你,她是革命的叛徒。”
我回过头,看见养母罗冰站在黄昏的光线里,因为是逆光,看不见她的表情。
缺席审判(9)
徐小斌
金乌就是在那一刻真正长大的。找到母亲的同时知道她是革命的叛徒,这两件事就那么可怕地连在了一起。但是在金乌心里,那颗小小的美丽的花蕾与叛徒二字毫无关系。金乌彻夜未眠,她构想出她那个年龄所能想象出来的无数可能性。她甚至想象是因为妈妈和养母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所以养母这样说。但她立即否定了这一想法:养父弥勒佛般的形象出现了,她无法把他和那颗美丽的花蕾排列在一起。
自从那张照片出现之后,养父母便在金乌的心中退居到很远的地方,而母亲──那个迷幻绝美的化身,正穿过漫长的岁月,从一个遥远的背景向她走来,母亲的出现,使历史忽然变成可以听得很清晰的声音,好比本来灰暗平庸的乐章,忽然出现了震撼人心的华彩乐段。
叛徒的帽子无论如何戴不到母亲头上,她想,这是不公正的,这是对母亲的缺席审判。
缺席审判(10)
徐小斌
现在我们可以穿越时空,看见三十年前的陕北延安。当时的延安就象一副迷人的宋代工笔画。它座落在两条小河汇合处的一个山口,陡峭悬崖耸立两旁,西边修着枪眼的城墙沿着陡坡爬上山脊,山上有个小小的撩望塔,城市座落在山谷中,东边的城墙修到河边,河对岸是山,山上是残破的庙宇和宝塔。
那条河自然就是著名的延河。但是延河水并不清澈,似乎里面浸满了黄土高原的黄土,有几个妇女在河边洗衣裳。
那道长长的城墙建于宋代,当时延安正是大宋抗击“北狄”的前哨。
那座著名的军政大学就修建在寺庙里,墙壁上画着漫画,那些面目可憎的自然都是日本人。
在1943年的春天,有一个年轻女人骑着一头骆驼来到这里,那头骆驼头上戴着朱红色的垂花,就象是护送新嫁娘的骆驼,但是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年轻女人。女人披着一件红披风,马裤马靴,那红披风飘飘闪闪如同山丹丹花一样鲜艳。当然,那女人就是金乌的母亲沈梦棠,是金乌终生寻找的母亲。但是在当时,她不过还是个25岁的年轻姑娘。她21岁参加新四军,一直做情报工作,是真正的“间谍”。(看来金乌的绰号“间谍”绝对是有渊源的。)皖南事变后,她败露了。几经周折,她才走上革命圣地之路。她当然做梦也没想到,等着她的,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戏剧,因为演得太投入,她几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但是在那个春天她充满快乐和感动。
似乎是为了欢迎她,那天晚上恰好在公学的礼堂里有专场演出。平时的周末舞会取消了,每人交了两角“边币”,两百边币搞了一次很象样的露天宴会。梦棠生平头一次吃到了新鲜的羔羊肉,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在最新鲜的那一天,沈梦棠发现了一位军政大学年轻的毕业生,他一身戎装,神情坚毅,在那一群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很是扎眼。
当天晚上,她被安排在一眼破旧却素洁的窑洞里,有个瘦瘦的姑娘已经为她烧好了洗澡水。那个瘦姑娘就是罗冰。沈梦棠和罗冰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当天晚上就一直聊到鸡鸣时分。梦棠喜欢罗冰的爽直侠义,罗冰喜欢梦棠的聪颖妩媚。从罗冰嘴里梦棠第一次听到了“抢救运动”这个词,罗冰说,这个叫做抢救运动的审干运动,在42年、也就是去年秋天掀起了一次高潮,现在,第二次高潮马上就要开始了。
从白区来的梦棠完全没有什么关于“高潮”的概念,梦棠更关心新朋友罗冰的一切。罗冰率直地承认已经有了男朋友,抗大刚刚毕业,过几天就要上前线。自己则已经毕业两年,现正在陕北公学教书。罗冰在谈到男朋友的时候才露出一种年轻女孩子的神情,梦棠看了那神情就感动起来。“你舍得他上前线?”“那有什么舍不得?”罗冰咬着嘴唇笑,“到了这里,就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革命了。”
梦棠第二天就见到了罗冰的男朋友──正是那个神情坚毅的抗大学生。梦棠见到他就想,坏了,她要和新结识的女朋友爱上同一个人了。
但是梦棠并没有什么负疚感。她从小受的是西化教育。她的父亲沈玄湔青年时代便赴法留学,母亲是大清帝国驻法公使的女儿,曾经做过大舞蹈家邓肯的入室弟子。母亲是中国现代舞的泰斗,她自然耳濡目染地受一些影响,不但舞跳得好,英文法文讲得好,还会弹钢琴。但是舞蹈钢琴对于她来说都不足以托付终生。按照母亲的话来说,她的脑后有“反骨”,她从小就喜欢冒险,越危险的事越能激发她的聪明才智。和她的七个哥哥姐姐完全不同,她选择了革命。其实也就等于选择了一种终生的冒险生涯。在白区,她的谍报工作做得得心应手,几次受到嘉奖。每当她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完成一项任务后,她都能感觉到一种充分的满足。
因为身份与环境的转变,她初到延安时的确充满了新鲜感。但是三个月之后,她唯一感兴趣的只剩下了罗冰的男朋友乌进,乌进后来真的成了她的男朋友。
缺席审判(11)
徐小斌
我们可以断定,金乌从来没有完全相信过养父母对于母亲的描述。金乌想,他们无论怎么说都是一面之辞。金乌立志去寻找她的母亲。
养父自然不是乌进。乌进已经在战争中牺牲了。金乌坚信乌进爱的是自己的生身母亲。比较起来,男人总是更爱那些聪颖活泼有女人味的女人。而养母的美丽却是一种中性的美丽。金乌惊异地发现,自从知道了自己的妈妈之后,她和养母之间便竖起了一道屏障。在想象中她不断地完善着自己的母亲。她想象着自己哪些象母亲,又有哪些象父亲,养母用仇恨的口气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个M国老。“你妈妈就是为了他,背叛了革命。”养父在一边叹了口气说:“孩子,说实在的,我们和你妈妈的感情很深,我们喜欢她,敬佩她,那时候,她非常漂亮,会三国外语,会弹钢琴,跳很美的现代舞,在边区的女同志里,没人能比。但是她革命的意志不坚决,受不了委屈和误解,后来跟一个M国老跑了,这件事情,对我们打击太大。多少年了,我们不能原谅她。……可我们毕竟是有感情的,你的姨妈和她,情同姐妹,所以我们一直按照她的愿望,把你养大……”金乌惊奇地发现,从不流泪的养母,眼泪象珠子一样滴落下来,那一滴滴泪水,似乎和历史本身一样沉重。
金乌从此之后很爱照镜子。她对着镜子细细地琢磨,自己那白晰的皮肤,棕色的大眼睛,弯而长的睫毛,那构成“异邦异族”的一切,是怎样把两个种族的血液溶到了一起,一粒精子和一粒卵子,就可以把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家、民族、文化、个人,系在了一起,嫁接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新品种来。若干年后,金乌知道了一个新的名词,叫做“国际接轨”。而在当时,金乌对着镜子冷冷地笑了,她拿起一支杏黄色的唇膏,一点点地,涂了满脸。她对着镜子里那个杏黄人说:杂种。她的发音非常清楚。
金乌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来拼凑母亲的履历。从养父母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她了解到母亲后来正是在那场可怕的审干运动中被定为“特嫌”。一个从白区来的长期做谍报工作会三国外语的人被定为特嫌,在当时实在是太平常了。但是起因却是因为极小的事。“你妈妈来延安不到两个月,就对当时的环境不满了。”养母狠狠吸着烟,眼圈仍是红的。“她倒不是怕苦,她是觉着,精神生活太贫乏了。没有歌,没有诗,没有小说和电影,只有一点旧戏,还有一点点政治剧本和简单的快板绕口令,只有延安书店能看到外面的报纸,但是新闻过了一个月,也早就成旧闻了。知识分子不断地洗脑,有文化的要向文盲和半文盲学习……当然啦,这是你妈妈的偏见,是她在白区呆的时间长了,养成的那种小资产阶级情调,我们尽力帮助她改变认识,……谁也没想到,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