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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浮想联翩。她看到美丽的母亲在那年秋天被关在一个黑暗的小房间里,接受没完没了的审讯。窗外的秋风黄叶是那么萧瑟悲凉。母亲沈梦棠当时一定非常绝望,因为所有的人在一个早上同时和她“划清了界限”。包括她深爱着的乌进。只有罗冰去看过她两次,第二次,罗冰是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去的,罗冰做了很多吃的,但是梦棠什么也吃不下。罗冰指着那个胖胖的陌生男人说,这是边区林专员。金乌知道,林专员,就是她现在的养父。
乌进最后一次上前线之前去看了梦棠,那是他们短暂爱情的闭幕式。当时的情形如何,已经无从猜测了。但是养母坚持说,乌进的样子非常痛苦,临走时他只说了一句:“代我照顾她。”乌进的这句话成为他的遗言──三个月之后,他死在前线,因为是被自己人的枪走了火,所以并没有能够成为英雄。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沈梦棠被人遗忘了。一年之后,边区接待了第一个外国记者代表团。一位要人对于糟糕的翻译大发雷霆,直到这时,大家好象才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位精通三国语言的女翻译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闲置着。人们象挖掘出土文物似的一通寻找,终于从一个地窖般阴暗的地方找到了被尘封已久的梦棠。罗冰第一眼看到女友的时候真正地惊呆了。她看见那个天生丽质、活泼可爱的姑娘变成了一截枯木,而且是被黄土埋过的枯木。她真的难以想象一年半的时光竟有这样的力量。她三天前接到上级指示,要求她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沈梦棠的状态,上级说,她可以提出任何要求。
在那眼破旧却素洁的窑洞里,罗冰默默地烧好了洗澡水,就象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罗冰用洁静的毛巾帮她擦身,她发现梦棠象个婴孩一样虚弱。在热水和蒸汽里,梦棠几乎窒息过去,但是梦棠的生命力无予伦比。当天晚上,罗冰用“特供食品”为梦棠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梦棠吃得很慢,但是罗冰惊异地发现,梦棠每吃一口,她的腮上就恢复一丝红润,眼睛就慢慢地亮起来,梦棠象一只慢慢吹起的红汽球似的在逐渐澎涨,在洗掉满脸尘土之后,罗冰惊奇地发现,实际上那尘土不过是一种油彩,别样意义的油彩,包装在里面的脸,除了瘦了很多之外,并没有什么变化。
边区那次重要的记者招待会是在陕北公学的礼堂里召开的。女翻译沈梦棠出足了风头。外国记者们在发现了边区还存在着如此才华横溢的美人之后,对于“赤匪”的恐惧才削减了几分,在那些日子里,沈梦棠几乎成了勾通边区与外界联系的一座桥梁。在面壁了一年零七个月之后,沈梦棠老道了。几乎在严密监视她的罗冰的眼皮底下,她竟然与那个来自M国的青年记者史密斯谈起了恋爱。金乌正是他们恋爱的结果。
金乌想,不管怎么说,母亲一定有她的道理。她想她一定要找到母亲,她不能容忍别人对她的母亲进行缺席审判。
但是缺席审判再度降临。降临在她的养父母身上。一生对党忠诚的老两口没能逃出那场运动的“缺席审判”。与一个“叛徒”的暧昧关系断送了他们,也断送了他们的一世清白。
阴爻(1)
徐小斌
在易经中,阴阳原与刚柔相同。阳就是刚,阴就是柔。奇数是阳,偶数为阴。因此,在奇数的阳位,即初、三、五为阳爻,而在偶数的阴位,即二、四、上,则为阴爻。凡此种种,都称为得正,或者当位。而相反,就是不正,或者不当位。
内卦与外卦,都有对应的关系。一阴一阳,异性相吸,才能相应,如果相反,就是同性相斥,无法相应。
而“吉”、“无咎”、“吝”、或者“凶”,都是对于未来的占断。“吉”是吉祥,“无咎”是不吉不凶,吝是羞辱,而凶,则是凶险,是祸患。
除了阴阳,还有一种卦形,叫做变爻。
阴爻(2)
徐小斌
羽当然不知道外婆当年如何惩治母亲,假如她知道,也许就不会对母亲的态度那样敏感了。
当年,是贴身丫头梅花救了若木一命。
梅花找的救星是天成。
梅花托给老爷当差的老张去学校找天成。梅花说出了大事了,老张你一定要把天成少爷找回来,不然小姐就没命了。
天成是在一个黄昏叩响院门的。大门的铜环发出金属受潮的音响,一声一声沉潜而执着,所有的佣人们都听出那是少爷的声音。19岁的天成已经长成修长俊秀的少年,清癯的脸上不乏刚毅,有一种凛然之气使他和这个家庭的其它成员格格不入。在那个黄昏,天成带着从另一个小城带来的榕树气息和老张一起打开了那把锁。也许是黄昏光线的缘故,天成分明看到一个完全透明的少女跪在那里,白纸剪成的一样。那是一束柔弱的光,好象碰一碰,那人形就会忽然消散。
天成觉得自己的泪马上就要落下来。他弯下身子去搀扶姐姐,但是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抵抗。这个白纸剪成的少女纹丝不动。天成说姐姐是妈让我来的,她老人家说让我扶你去见她。老张在一旁接着说小姐你快起来吧,太太让厨子单给你做了枸杞炖鸡,要给你补身子,只要你向她认个错,……但是白纸剪成的若木依然缄默。若木的眼睑一直垂着,因此天成和老张都看不到她的表情。恐惧一秒钟一秒钟地侵入了他的骨髓,在实在忍受不了的刹那他大吼起来:妈!妈你快来看看姐姐呀!你看她是怎么了?!
一直在门口窃听着的玄溟颠着小脚飞似的冲进了屋里。
玄溟在那个晚上做了使自己悔恨终生的事情。她给自己的女儿跪下了。她先是暴跳如雷而后和风细雨最后彻底缴械了。她跪下的一刹那白纸剪成的少女才蓦然倒下。在一片惶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少女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微笑,那笑容在阴白的脸上十分阴险可怖。
阴爻(3)
徐小斌
美丽的女人几乎都是薄命的,我们这个故事也未能免俗。梅花并没有因为救过小姐的命而变得幸运,相反,一切似乎因为那件事而变得更糟。这是梅花的智力层面所绝对料想不到的。
若木内心的阴霾笼罩了她整整一生。那个白纸剪成的少女从那个夜晚开始常常在黑暗中狞笑。若木象过去一样寡言,依然那样拿捏着小姐派头,脸上的线条依然那样精致,看不出任何毁伤的痕迹,只是枯坐的时间更长了。饭量简直少得可怜。若木枯坐的时候就直直地望着窗外的葡萄架,然后便慢慢地挖耳屎。那只纯金的挖耳勺就是玄溟在这时候送给若木的。那是玄溟的心爱之物。玄溟以为女儿会欣喜若狂,可是若木只是毫无表情地接过来,便开始挖耳屎了。一下,又一下,若木的镇定和目中无人使玄溟害怕,玄溟颠着小脚倒退着走了,撞响了挂在门廊上的风铃。风铃声是突然爆发的。平时清脆的声音好象发了霉。当时正是梅雨季节,一切都在发霉,包括那个白纸剪成的少女的初恋。
能够接近若木的只有梅花。每天晚上,若木在就寝前都要先看一会儿书。略通文墨的梅花完全不明白那上面蝌蚪文似的字码,却被里面的插图弄得心惊肉跳。有一幅插图画着一个女人,穿一件坦胸露背的连衣裙,一双眼睛又大又哀怨,睫毛长得吓人,一个男人搂她在怀里,她凸起的乳房紧挤在男人的胸前,。梅花当然不知道小姐看的是法国名著、原版的《曼浓。兰斯科》。梅花只是觉得心跳耳热,身上有什么地方在传递着一种陌生的、从来没有过的讯息。梅花一扭脸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这间简陋的小屋挂满了梅花自己绣制的各种各色的荷包。梅花把自己血红的脸藏进琳琅满目的荷包里,一股燥热迫使她解开自己的葱绿洒花大襟褂子,胸前那两堆肉已经支棱着从鲜红缎子兜肚里钻出来,就仿佛一夜之间结成的果子,饱满、美丽而芬芳。她轻轻地碰了碰它们,立即觉得全身一阵酥软,连周围的荷包也轻轻颤动起来。荷包颤出一股香气,栀子花与薰衣草的香气,令人痴迷。
梅花走进天成房间的时候正是一种痴迷的表情。那是翌日下午,少爷午睡醒来的时候,若木让梅花到弟弟的房间去拿拂尘——若木总觉得房间里有灰尘需要不断地打扫。梅花一走进天成的房间眼睛就变得很亮,亮得就象是噙满了泪水。那种痴迷大大地吓了天成一跳。天成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把锤子重重地砸了一下,顿时一阵钝痛。紧接着,那痛似乎漫延开来,象长了触角一般流遍全身。少年男子的一股血气冲顶上来,天成的脸红了,连眼眶也红了起来。天成眼眶红起来的时候显得纯洁而自尊。那是一种少年男子独有的表情。许多年后梅花仍然记得,当时有一股突如其来的风霍地吹开窗子,有大团白花花的柳絮飘了进来。有一朵恰恰落在天成的肩上。梅花本能地走近两步拂去那朵柳絮,她看见少爷一向英俊但略显刻板的脸忽然变得生动。少爷没有让她的手立即离去,而是放在手里轻轻握了一会儿,好象有一种亮晶晶的液体顺着她的手臂流传到她的身体里,但那只是一瞬间,少爷的手很快松开了,她看到他额角上微微跳动的青色的脉管,看到他的眼光犹疑着滑向她却又不自觉地收拢。那种眼光恰到好处地构成了一种叫做羞涩的表情,于是她的心燃烧了,她心里的燃烧立即由里向外发展,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红但她根本无法控制那种燃烧。她觉得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变得极度敏感,她很怕少爷的手再碰到她,她想如果那样的话她会控制不住地叫起来的。但是另一种欲望也同样强烈地攫住她:她渴望少爷的手,她渴望这双手会抚爱她,就象窗外4月的风一样撩拨她。她静静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出奇地明亮,就象是落进了一颗星。少爷天成显然是被这明亮的目光震慑住了,天成觉得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