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话有自己的讲究,栅栏不念栅栏,念石拉,再加上儿化音,不知道的外地人还真闹不明白。北京人也自得其乐,遇上不明就里的外乡人,听人家规规矩矩的叫出栅栏两个字,嘴上不说什么,心里直笑人家露怯。要说北京话还是南城更地道,好些说辞她都是头一回听见,一路走着,留神听买卖人聊天逗贫,自觉也能学不少好玩的新词儿。
两人挽着手,不紧不慢地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随意漫步,走马观花。大栅栏店铺多,绸缎、首饰、鞋帽、烟铺、饭馆、戏园子应有尽有。
也有沿街卖小吃的,艾窝窝、驴打滚,她眼巴巴看着,却直想打饱嗝,好容易忍住了,余光瞧见身边人一脸坏笑,禁不住飞他一记白眼。
遇见有小伙子挑着担子,嘴里吆喝着开了锅的豆汁粥,她好奇的问他,“这是什么,好像没尝过。”
他还没说话,小伙子听见先笑答,“这可是好物儿,奶奶没试过?小人给您来一碗尝尝,管保您喝了头回想下回。”
她迟疑,看向顾承。顾承自然知道豆汁为何物,也是亲口尝过的,想想那滋味,抿着嘴偷乐一气儿,冲小伙子点了点头。
捧着一大碗,颜色是灰里带着绿,闻闻味儿,没什么豆香,倒有一股子馊气,她蹙眉嘀咕,“怎么是这个色的,别是放坏了罢?”
小伙子连连摇头,“那哪儿能够啊,这东西就要这个色,味儿才正呢。”
顾承满心看她笑话,也宽慰的点点头,示意她尝尝看。
一口下去,差点没喷出来,又酸又涩,像喝泔水似的,她怒目相向,“怎么这么难喝,根本就是馊的!”
“得,我明白了。”小伙子不生气,咧嘴一笑,“敢情您不是北京人,这东西只要是北京人,喝一口没有不爱的,凡是说难喝的,基本上都是外乡客。”
“北京人口条都坏了罢。”她愤愤然,旁边那人非但不帮腔,还笑得直颤,分明是存心看她出糗。
见她撇嘴要把剩下的都倒掉,顾承给小伙子使眼色,一面笑说,“虽然你不习惯,但这东西喝了有好处,就说一样,消食效果就不错。喝完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
那倒是,恶心得只想吐,吐完了,可不就不胀了。
小伙子得了顾承示意,忙不迭的说没错,“确实有这么个好处,爷说的一点错儿都没有,您忍忍,好歹喝完了这碗,指不定喝下去,您从此就爱上了这个味儿。”
她知道自己被算计了,捏着鼻子勉强喝下去,顿足娇斥,“顾纯钧,你不是好人,等回了家再和你算账。”
他听出意思来,简直乐不可支,笑着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应道,“悉听尊便,求之不得。”
说说笑笑的,拉着她的手走完整条街,她终于不像吃撑了之后那么恹恹。打道回府,上车前,她下意识回眸看了一眼,因为路上便觉得,总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看。
恢复了警觉,目光扫过,在人群里看见个头戴斗笠的人。她冷笑一声,坐上车佯装想起个事儿,“刚才看见一枚梅花簪子,跟你从前送我的那支挺像,我还说要买回来凑一对呢,偏又忘了,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戴斗笠的果然跟在后头。她拐进旁边的胡同,都是住家,一点没有喧哗。她一个闪身没了影,再跳下来,已站在那人身侧。
扬手打掉斗笠,露出清秀白皙的小脸,面容有点惨淡,比平时还要白上几分。
“胆子不小,敢在街上盯我的梢儿。”她冷笑,“翅膀硬了?才学了几天的功夫,就想用在师傅身上?”
良泽垂着脑袋,身子往后缩了缩,“不,不是……我只是,只是刚巧碰见了,想,想远远的看看您……”
她哼了一声,伸手在他脸上拍了拍,不轻不重,像是警告,“好好练你的本事,别让我再抓着。要是教我知道,你敢盯着三爷,咱们的师徒,主仆情分可就到此为止了。”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他向后退去,躬着身子,低声道是。
沈寰一笑,转身走远。胡同里没了人声,安静得能听见心底碎裂的声响。再向后退,退到墙根处,抱着膝,蹲踞下来,从怀里摸出一只福袋,那是他亲手做的,预备今天拿来送给她。
可她不需要,她身边自然有心爱的人相伴,他们那么登对。一路上,她像小鸟一样依偎着那个人。那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模样,娇柔妩媚,有不设防的可爱。
也许只有在那个人身边,她才会展露最温柔的一面。
想着她的话,眼睛一阵酸涩,她甚至不在乎他的跟踪,她在意的,只是他会不会妨碍到顾承。
什么都是顾承,一切都是围着顾承在转,那他又算什么?拳头慢慢攥紧,攥得指节发青发白。
就算这是他的命,就算只是颗棋子,他也想要做那颗最有用的,在以后的岁月里,可以让她割舍不下,念念不忘。
☆、第94章
谁能想的到,沈寰头一遭尝豆汁儿,反应那么激烈,结果第二天再回味,竟然有点想念,再试一次,从此就彻底爱上了这种奇怪的饮品。
她说喝过很多家的,还有街头游商小贩卖的,都不如前门大街那个小伙子做的味儿好。顾承也没辙,只要闲下来就陪着她上大栅栏,满足她这一点口腹之欲。
也许是因为婚期近了,两个人反而比从前更守规矩,恩爱归恩爱,多数时候都会点到为止,还是有些紧张罢,只是紧张中到底藏着兴奋,不亚于初次定情时的激动,也不下于久别重逢后的喜悦。
从大栅栏回家,坐在车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正说到要不要去顾家老宅行礼问安,车子忽然猛地一颤,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向前倾过去。
顾承反应快,先一把扶稳她,撩开帷帘看外头,前面一片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把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
“出了什么事?”她也在看,环顾周围,“咱们这是走到,西四牌楼了?”
他说是,前头车夫打探了一圈,隔着帘子回话,“三爷,前头出红差呢,一时半会儿挪不了窝。您和姑娘先歇着,估摸还得一刻钟,人才能散喽。”
西四牌楼俗称西市,是大魏的刑场,所谓出红差,指的就是砍头。
“什么人,这么兴师动众的?”沈寰扬声问了一句。
车夫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好像是辽东的守将,听说是为通敌叛国被处斩的。”
她脸色变了,半晌没缓过来,隔了好久才低声道,“我知道了,是辽东总兵孟大人……他是父亲的同僚,曾在一起共事多年。后来父亲去了辽东,他去了云南剿匪……我还记得父亲曾经说过,关外的辽人蠢蠢欲动,对中原虎视眈眈,这场硬仗只怕迟早要打。孟伯伯有帅才,倘或他来驻防辽东,十年之内可保山海关无虞。”
她停住话,看向他,满眼悲伤,“通敌叛国?我不信,孟伯伯平生最恨胡虏觊觎我大好河山,他在西南边陲天高皇帝远,安南国君遣了多少使臣,想要暗中和他搭上线,他也不屑和那些僚属国有牵扯,何用为了尚且不成气候的辽人背弃朝廷?莫须有的罪名,加的可真是时候,皇帝当真要自毁基石,拱手将山海关送给辽人了。”
越说越激动,眼中有雾气弥漫,她问顾承,“你成日在外头,消息灵通,应该早就知道了?”
顾承面色也不佳,点了点头,“半个月前,孟大人下狱,那时我就听说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朝廷这回倒是颇见效率,”他苦笑,带着深深地惆怅,“孟大人的次子和我是同年,在都察院经历司任职,出事前我们还见过,在一起吃了一顿饭……那时候谁都没想到……后来听说他也被革职,跟着下狱,朝廷判决流放三千里。”
“又一个家毁人亡的,如此皇帝,如此朝廷,忠奸不分。”她冷哼一声,“又是那位常千岁的好手段?他在军中渗透这么多年,早就把大魏各要塞都安插上了自己的人,可惜啊,不过只是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今日他得势便依附,明朝他倒台,这些人怕是争先恐后痛打落水狗。说到底,他一个太监不掌兵权,只要皇帝这个靠山倒下,他也就离死不远了。”
他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想再提到那个名字,转过话锋,轻声道,“内中一定有隐情,孟大人该是遭人陷害。既然你和他家有渊源,我和孟家老二也相识一场,倒不如尽点绵薄之力。孟大人的身后事,还有他家人去流放地一路上的照应,我会尽快安排一下,能帮多少是多少。”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她颔首道好,“做得谨慎些,别太张扬,你现在也是树大招风,多少眼睛盯着,同情常千岁的敌人,可不算什么明智之举。”
她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提醒他一句罢了,可这话在他听来,竟像是有些深意,也像是欲扬先抑的点明,他如今正需要仰仗常全义的提携。
究竟她知道多少?又为什么不肯明说?是不信他,还是也一样怀着不能言说的小算盘?即将要做夫妻的人,却总是把各自的心事遮掩起来,躲闪回避,避重就轻。他怅然,倏忽间想到一句话,世间至亲至疏者,是夫妻……
原来古人诚不我欺,如他们这样身心合一,却又各怀秘密的关系,即便再爱重彼此,也还是会让人无奈叹息。
他陷入沉思,她也不说话。车里安静下来,远处人声鼎沸。老百姓不明所以,听到通敌二字就恨得咬牙切齿,污言秽语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听得她眉头愈发蹙紧起来。
正自烦扰,车外蓦地响起一记熟悉的娇嗔,“砍头有什么好看的,巴巴的带我来这儿!你这个大老粗越来越没计较了,小叔那么个精明人儿,没事能跑这儿来沾晦气?”
标准京片子,声音似黄莺鸟一样清脆,说起话来不停嘴,数落起人没完没了……
沈寰倏地掀开帘子,正看见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拽着一个男人走过车畔,她笑了,冲那女子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