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瑞莎:可以悲伤么,妈。
咪咪方:可以的,这是我们的权利。
梅瑞莎:我要在我爸爸墓前也种一株桃树。
咪咪方:让种。
老王:表演结束了,鼓掌。回去吧兄弟,桃树掉光了,下回来找你,还找这棵桃树,你给咱们表演果儿压枝头。
公墓工作人员:老先生,你们在干什么?公墓有规定,不许搞封建迷信活动。
老王:滚。
梅瑞莎:您怎么能这么对人家讲话?
工作人员:小姐,如果这位老先生不听劝阻,我就要请你们离开——还有这位大妈。
咪咪方:滚。
6
2034年4月1日 周六下午 小雨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梅瑞莎 老王 咪咪方
梅瑞莎:太丢脸了王爷爷,居然叫人家四个人抬出公墓足有一百人沿途看热闹正哭的都笑了您没觉得一点不好意思?
老王:没觉得,要不是天儿下雨,我还躺地上呢让他们八个人抬。敢动我?动就让他们小、r挺的养一辈子我讹死他们。
梅瑞莎:我妈也够泼的,您骂的汉语都是什么呀?把人家气得直要打您要不是我挡着他们看我像外国人。
咪咪方:各种安徽口音的操你大爷和王八蛋,小时候老听我妈骂学的,一直没用武之地。
梅瑞莎:瞧您面带微笑还挺兴奋的。我真是头一回见我妈这样,跳着脚指着鼻子骂人平时您不都挺装的还老嫌我不淑女。
咪咪方:大家不都很兴奋。你别说,骂人还真是挺爽的,怪不得我妈老骂没人招她也骂老以为她不高兴其实她正痛快着呢——可出了这俩月一直堵着我的一口闷气,也是真没见过这么不懂事的看墓的,好好的一个仙境叫他给搅了王八蛋。
老王:骂人对肝有好处。书上说的。
咪咪方:没来及去方语和爷爷奶奶墓美中不足。这两天还得找时间再去一趟,花儿都买了又带回来了,搁两天朵儿就蔫了送墓上该不合适了。
老王:你别那么小气,再去再买,车上那几束都拿上来,给我屋里也摆摆,我也好久没闻花了。
咪咪方:梅瑞莎你去车里,我去找花瓶。
梅瑞莎:还去呀?回头人家认出不让你进。
咪咪方:敢,我扒了他们的皮!痛快,我以后要常骂人,对自己好一点。王叔,咱能不听这种音乐么?听点别的,新鲜点的,一到你这儿就哐哐的夯心跳,外边听着都不像住着个老人。
老王:那听什么,王飞得慢的《二十几世纪》?
咪咪方:最好不要有人声的,多余。
老王:这是王飞得慢的最后一张专辑,《心湖》,六十八岁灌的。没词儿,从头到尾就是吟,吟到结束,跟听铃儿也差不多,就听这张吧。
咪咪方:不要把花儿插得那么密,跟一群妓女笑脸似的,让它们分开,朝着四面八方。
梅瑞莎:我妈越来越难伺候,怎么都不对。
老王:你妈今天受了刺激了。你那情儿呢?
梅瑞莎:还在,今天没让他来,我们一家子,他来也别扭。
老王:吃饭不吃?我可以给你们做。咪咪方,不许一个人坐在那儿想事儿,跟大伙说话。
咪咪方:让你做多不好意思,可是我和梅瑞莎又都不会做。还是出去吃吧,可是又懒得动。你这小区有饭馆么能叫饭么?
老王:小区的饭馆不好吃。我乐意做,梅瑞莎帮我打下手,冰箱里有什么,都拿出来洗了。咪咪方你也过来,搬张椅子坐我们旁边看着。
咪咪方:我能自个儿躺会儿么?我想躺会儿。
老王:不能,吃完饭再躺,过来咱们一起说说话。
咪咪方:我要是会作曲就好了,我现在心里飞的都是一首首曲子。
梅瑞莎:一棵黄瓜,两位茄子,尖椒,蒜,两个土豆。
老王:够了,下面冷冻室还有肉末儿,你拿出来化了。
梅瑞莎:啊,我发现一个秘密,有人还藏着冰激凌,我能吃么?
老王:吃吃,我冻着它也就是想吃的时候拿出来看看,跟想人的时候看照片一个意思。
咪咪方:你也会想人么?
老王:我怎么不会?咪咪方,你可比刚见的时候恶毒了。
咪咪方:跟你老在一起,人怎么会变得不恶毒?
老王:你的意思是我解放了你的天性?
咪咪方:我的天性里是有恶毒的部分,今天我发现了。
梅瑞莎:不要话题越说越沉重,我们现在是做饭,要快乐,王爷爷你带头快乐。
老王:我带头,我正在快乐地拍黄瓜。梅瑞莎,你也学学做饭。年轻时常在馆子里,老了总有一天要回家,不学几个对自己胃口做起来很方便的菜,后二十年太寂寞了。咪咪方,你的家教有点问题呀。
咪咪方:我妈也没教我。
老王:你妈原来也不会做饭,都是后练的。妈就不能太能干,女儿准懒。原来都是女的做饭,到二十一世纪都进化成男的做饭了。
梅瑞莎:你给你女儿做过饭吗?她爱吃你的还是爱吃你太太做的?——对不起,我说错什么了么?
老王:你没说错什么,那头蒜给我。——我没给我女儿做过饭,我一辈子净给自己做饭了。我建议咱们不要音乐了,现在这个时候大家都很脆弱,什么音乐都会跟着往里边走。
咪咪方:同意。
咪咪方:音乐一没有,这屋里就更显静了,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梅瑞莎:我要用一下您的卫生间。
老王:你们真想吃吗?要不饿,我建议我们就不要在这儿装了做这顿莫名其妙的饭。
咪咪方:我一点不饿。
梅瑞莎:我也是。
老王:那咱们解散,回客厅,该哭哭该想心事想心事,各自和自己呆一会儿。又没人逼咱们,咱们干吗这么强迫自己?
梅瑞莎:还要刚才那音乐,换音乐我怕哭不出来。
老王:我还有一盘,专门往低走的,一听就掉眼泪,要不要试试?
咪咪方:你活得够仔细的,还有专门听着哭的,有一听就乐的么?
老王:有,但是气乐的。人送我一套老剧情片,五十部一箱,每部都能把你气乐了。这套片子本来是大中华区心理医师联合会推荐给全世界轻度自卑有早期忧郁症倾向无须药物治疗的华人看的——你还别觉得你不行,还有比你更不行的。据说对弱智也有治疗效果。老外也喜欢。
咪咪方:那我一定要看看,我现在特别需要一点自信。
老王:梅瑞莎是学电影的,一定看过,我没瞎说吧?
梅瑞莎:湾区洛杉矶每个华人诊所都有。是能在短时间内提高自信,但疗效保持时间不长,你比他强,比他强有什么用?离正常还差很远,发现这一点,又弱回去了。湾区前年还出过一个案子,一个智障儿童,看了这套片子,反而觉得片子很好,智商就定在零了。医生被儿童家里告得倾家荡产。
咪咪方:难过劲过去了,一聊弱智注意力就分散了。
梅瑞莎:还要告诉你一个打击你的消息,这套片子里有我外公编剧的,还是几部。
老王:你不用望着我梅瑞莎,既然有证人,我也承认了吧,这箱片子也有鄙人的贡献,不敢隐瞒。
咪咪方:什么感觉呀,自己的片子流芳百世,现在还有那么多人看,还对世界各地的病人发挥作用——大师?
老王:脸红呗,惭愧呗,夜里躲在被窝里害臊呗。谁让自己年轻时确实弱智。
咪咪方:是真弱智吗?
老王:不是,是贪,耍小聪明,侥幸心理。以为别人都是弱智,当时大部分人也确实是弱智,但忘了还有时间,时间在一旁候着,到一定时候就变成一面镜子,把自己原形照出来。这才是我一生干过的最丢脸又捡不回这张脸的事。当然可以到处哭诉,给自己找理由,要挣钱,要养家,当时就那个水平,限制太多,给钱太少,社会不开明,市场不成熟,都是理由。但今天谁要听这些理由?大家只看结果,结果就是一个拷贝,摆在仓库架子上,挂上放映机,投到银幕上,谁看了谁说是烂片,你挂名导演就是烂片导演。你挂名编剧就是烂片编剧。这就是你的艺术史。当年的首映式庆功会红地毯万人空巷都成了过眼云烟,登着整版吹捧文章的报纸都搓了鞭炮,票房挣的钱也花光了,往上爬熬的夜着的急遭的罪受的累都不作数了,羡慕你的人嫉妒你的人奉承你的人表扬你的人也都不见了。人们知道你只是因为这个拷贝,一个毫无才华的烂片作者,在电影学院的课堂里,你的电影作为一个坏电影,被教师讲给历届学生,叫他们以你为戒。
当年怀着窃喜抱回家的一座座奖杯现在怎么看怎么是一个个寒碜的笑话。我一直都骂别人拍烂戏,真不知道什么叫烂戏吗怎么轮到自己也没躲过去?没想好的心里没底的命题作文婆婆太多撺掇太多的不能干这我知道啊。我有那么缺钱么?还是我就那么虚荣,非得一年一部或三年两部显得年年有戏就怕别人忘了我?当年都谁撺掇我来着?给我戴高帽,现在这帮孙子都哪儿去了?全世界的弱智拿我找自信——我恨你们。
梅瑞莎:也没那么可怜,懂的人还是知道你们不容易,我上学的时候就有一个中国老师,开的课就叫“前现代化处境下中国电影和电影人的不容易”,专门分析你们的电影为什么那么做作。
老王:你的安慰还不如不安慰呢。我现在不能听电影二字,看电视也悬着心,生怕哪个频道把我播出来当场吐了。过去还盼着当年的观众早点死光,好假装没干过电影,现在也不盼了,为什么一出门谁跟我打招呼我都装傻充愣?我心虚呀。——梅瑞莎梅瑞莎,王爷爷站在这儿看着是个人,其实浑身窟窿眼,都是被这一世飞来的冷言冷语舌枪唇箭射的,这颗心碎得,——捧出来你还以为是饺子馅呢。
咪咪方:王叔,戏过了啊,闲得没事又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