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你看上去很疲惫,夜里听到你那边房间里一直在放录音机,好像一晚上都没怎么睡。
咪咪方:吵到你了,真是对不起。
老王:没有,只是夜里很静,突然听到自己在隔壁说话,感觉有点奇怪。每天录音回去都要整理吗?
咪咪方:也不是,聊兴奋了睡不着,脑子里全是你在说话,觉得话说得越多越有好多话没说出来,本来说东结果说西去了,所以来回听。
老王:我也是,睡着了还梦见自己在得逼得逼说个没完,生把自己说醒了,醒了半截话还在嘴唇上,前边的全忘了,只记得很重要,就在被窝里想,就再也睡不着了。过去通宵打牌,睡着了也这样,梦里全是一手手牌型。
咪咪方:梦里说的话是话么?我意思是问,当真会不会有点傻?
老王:看什么话了吧——也。方言刚死不久,我梦见他。我们在一家酒店的房间里,好像就是我们筹备网站的亮马大厦。他对我说,你不是那样的人,为什么装作对什么都不在乎。然后他哭了,好像是为自己,也是为我。在梦里,他已经知道自己死了。这句话,我就很当真。我把它当作方言对我说的最后一句叮嘱一直记着。你已经知道了,最后半年,我们一句话没说过。不用紧张,王扣子一撅尾巴,我就知道她要拉什么屎。猜也猜得到她会跟你说什么。王扣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跟我演戏,我也跟她演戏。怕的就是有一天亲亲热热的两个人硬要分开——又不可能永远活着,与其到时候让她伤心不已,不如活着跟她疏远一点,给她个理由,让她不要把这个人看得太重。要死的人应该自觉,不要加重活人的负担。现在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更坚信我这样想是对的。
咪咪方:不让伤心就能不伤心么?到底也变不成仇人。你把她推得越远,她将来就会越伤心。
老王:到底好一点,生活里没有这个人,他走了就不会太影响生活处处睹物思人。遥远的记忆不怎么伤身体。又有很多恨他的理由,都是防止过度悲伤的良药。——说得好像是有计划的,替别人着想的,其实也不是,也是事情发生了,后果无法消除。
咪咪方:还是相信自己的女儿。
老王:相信。不怕她知道真相。世界就是不那么美好,人与人之间就是有光明有黑暗,她的父亲就是这么恶俗——对不起,这可不是又拿人性当挡箭牌无处可逃再逃一把。幻想少一点,失落就少一点。经过一切,到她临死,再想起我,已然故去许久,也许会说一句,我爸这人也没多么特别。
咪咪方:还是很在乎,说了那么多硬气的话,这句露了。放心,她对你还是挺好的,这不一有病就赶来了,其实也没那么遭人嫌弃。
老王:老是犯嘀咕,就怕表错情。
咪咪方:我在一边看着呢。不怕您说我心眼小,我还挺嫉妒的,王扣子在的时候就想,要是死的是你我爸还活着,把你家换成我家,多好啊。——自私么?
老王:不算。那两本小说
咪咪方:别别,先别说这个。我现在还拿不准我够不够脑力听。一晚上没睡我人是飘的,你一严肃我手心就出汗。咱们先说会儿别的,轻松的。
今天早上我梦见我爸了,刚想眯了一会儿他就进来了,我都没意识到那是梦,也忘了他死了,好像他正常地活着,正常地在早上走进我的房间——这儿就是我们的家。所以我连招呼也没打,照旧躺着。他也没跟我打招呼,自己走到墙角,转过身来,这时我才发现他特别焦躁浑身大汗,好像热得喘不过气来,一脸哭丧动作是不断举起一盆盆水从头往下浇像夏天一个人在屋里冲凉但既没有盆也没有水——他也老是一副热得快哭出来的样子。这时我起来了,我们之间像隔着玻璃,他在里面焦头烂额,我在外面悠闲自在。房间里多出很多旧家具,一下破了。变成我爸去世时住的那个房子,还要破,还要满。床上地下到处堆的都是破烂。我发现房子里有一样东西不对。鞋——他的每双鞋都是一只。右脚的。鞋柜里门摆的鞋都是右脚,从很高级的皮鞋到拖鞋。这时我就急了,跟一个在屋里穿行的人——好像是你,好像不是你,好像是一个女的,要不就是你们俩——说,我爸肯定出事了,为什么他的鞋忽然都只剩一只。然后我就醒了,醒了还在想,为什么鞋都只剩一只,怎么会呢。想了半天才想起我爸早就死了。出来看见你背冲着我坐在那儿喝茶心里还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往你脚下看,看见脚下是两只鞋才心放回肚子。你说这梦是什么意思?
老王:要想一想还是一种歉意吧。见到别人的父亲想到自己的父亲。内心深处对自己从不了解和从未为父亲做过点什么抱有歉意。想象死总是一件痛苦不适的事,那个焦热大汗淋漓又无水可冲的样子代表父亲死时的心像。至于鞋子,那只是一个穿帮——你营造的虚假情境的一个纰漏,起否定这个梦的真实性的作用。
咪咪方:我喜欢你用的这个词——歉意。你一说我就觉得歉意涌上来充满全身。我一直理不清对父亲的感受,恨——不是。爱——有点泛泛。愤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首页 …》 2008年第1期和我们的女儿谈话作者:王 朔字体: 【大 中 小】 怒——只是偶尔。怀念——没说一样。为什么总是放不下呢,一想起来就觉得心思烦扰不得清净,但自己想不下去,一想到他对不起我就只会委屈。现在给你一下说破了,看清了,除了委屈,还有歉意。只是委屈不会这么烦恼,光为自己,三十年足以看淡。过不去的是对他,爸爸——爸爸死了,一个人死在家里。我还小,只能闻讯前去哭一下,给别人看到只是个悲伤的小孩,其实悲伤的小脸下面还对爸爸怀着一份小小的歉意——做女儿的歉意。因为小,因为太多错愕,自己也忘r。但是丧父之痛还在,歉意还在,在幼稚心灵的一个角落存着,存了三十年,从一个小小懵懂的心思,发育成一腔巨大的激荡的情感让我不得安宁。还以为是对父亲的嗔怨。但是怎么怨也不能释怀。现在它变成液体,流出来了,陈年的歉疚居然有度数——像烧酒。我现在浑身——脸部木了。四肢也发胀麻得要命寒毛一圈儿一圈儿过电。但是心里一下敞亮了,通风极了。这感觉对吗?我头发丝上每根眉毛上眼睫毛上耳朵里门牙上都压着对父亲的抱歉应该很沉重怎么反而如此美妙?
老王:发觉是自己而不是别人更需要抱歉,而且把这歉道了出来,当然美妙。再就是你连续疲劳几天,昨一晚上又整宿没睡,大量熬费脑浆子,身体空乏,猛一激动,奋发代偿——骇了。
咪咪方:我眼睛很想睡觉,可脑子不让。我要坐在这儿合着眼睛跟你说话,你不会认为我不懂事吧?
老王:无所无所,你养着你的,什么时候黑过去了就睡一会儿。你可别落一失眠的毛病,睡不着觉那可太苦了。
咪咪方:梦里的我爸其实不是我爸,是我大大。比我爸胖,比我爸高。梦出来以后我才反应过来。
老王:老方家的男人都不长寿,才几年,一个接一个脚跟脚走光了,好像集体发过誓不进入二十一世纪。就剩你们几个女的了,真姓方的也就你一个。一门男丁不旺,上辈子不定积什么德了。
咪咪方:你们家好像有气场。在别的地方很少梦见,在你家,梦见两次了。
老王:我也是,做梦挑地方。只要在书房睡,就能梦见我父亲和哥哥。也是总梦见他们还活着,忙着一件我不理解的事情。
咪咪方:其实我已经忘了父亲的长相。想起他的时候就那几个姿态,一个笑的,一个盯着我的。有一回翻照片,发现那是两张旧照片,盯着我的那张我还是个仰面朝天的婴儿。一做梦,他就变成别人。上次做梦,他是你,很多很多年前,窗帘是我爷爷家的窗帘。我想去上学被魇住起不来,你在门外,看不见感觉得到。一下醒了,想起你,十分恐怖,知道你不是我爸爸,是冒充的,可全家人都把你当我爸爸——接着发现还是梦,又挣扎,一半在梦里一半在梦外——你确实在门外走过。醒了一遍还是梦,醒了一遍还是梦,至少五六番儿,才哎呀一声醒过来。
老王:你爸小时候,老梦见各种妖怪和野兽来吃他。一着急就尿床。我们在保育院的时候,他的被子一抖开,全是世界地图。小学四年级,他做过两个礼拜的连续梦,天天有一个女妖怪来喝他的血,吓得晚上哆哆嗦嗦不敢回家,回家不敢睡觉。后来的后来认识了个女的,有一年对我说,他觉得这个女的就是他小时候梦见过的妖怪,可能也不是喝他的血,是一种接触,小孩不理解,以为是迫害。他说他小时候梦见过的妖怪,长大全见着了,都是他的朋友和关系人。这么想也好。我听了他这个逻辑,再做噩梦也不跑,站在梦里认这哥们儿是谁。
咪咪方:我只连续过两天,连续做梦看一只手表,已经觉得真有这只手表了。
老王:我连续过四天。一个偶尔在一块玩但不太熟的女孩。第一天梦里跑到人家里去做客。第二天在桌子底下跟人家偷偷拉手。第三天在兵荒马乱的大街上两个人东躲西藏并互相接吻。第四天跑进一所断垣残壁的房子里好容易发现一张床垫子慌慌张张做爱老是被人打断。之后再见到那女孩假装没看见,对依旧是太平岁月心怀不满。
咪咪方:不跟你做爱就对人家有意见。
老王:那倒不是那个意思,不跟我做爱的人多了,还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