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田三曲里拐弯走了好多巷子,左昀不得不承认,以前高中时代逃课对东城的认识根本不彻底,至少,她从来没有看见过8、9点钟样子里人声鼎沸的东城,街沿上蹲着挨挨挤挤的卖菜的,买菜的把一条小街挤得停当了,骑自行车的少年拼命地按铃铛,在人群里灵活得像一尾鲇鱼,凶猛焦灼地钻来钻去。沿街一家又一家的小吃店,面条店,油条烧饼店,早茶店,茶馆儿,包子铺,粉团店,她从前多半是下午或者晚上逃校,而这些店面都已经打烊关门,只剩下店门口一只汽油桶般的大铁皮炉子,炉子里间或闷闷地燃着暗红的煤,若在冬天,一个乞丐就会瑟缩地站在铁皮炉前,抱着炉子烘手。
田三带着左昀走进一家小店,门面只有四块门板那么大,摆着四张老式八仙桌,每张桌上都坐着人,见田三进来,正在门口的炉子上舀汤的一个老头儿吆喝了一声:“来啦?”不待他们开口,朝着屋子里喝道:“拿碗筷子!”
田三进去,四下一瞧,搡了其中一张桌上的一人一下,粗声粗气道:“你们几个并那桌去。”而那一桌人竟不二话,含笑起来,端盘子端碗,而另一桌的也在挪动凳子碗筷,给那几个腾位置。田三朝外面喊:“两碗片儿汤,一碗素,一碗荤。”
左昀赶紧道:“我什么都吃的。”
田三说:“知道。我吃素——你要不要辣?”
等着面汤上来,左昀忍不住又提问:“你和江勇打过架吗?”
“他?”田三嘁了一声,接过扫抹桌子的大妈端上来的茶水,他说话时很少朝说话的对象看,目光落在毫无焦点的虚空里,若非是和他说话的人,简直要以为他是自言自语:“他才没那胆子。孬种得很。”
面片儿端上来了,田三抄起筷子在碗里搅和了一下,吮了下筷子,唔了一声,淅沥呼噜吃了起来。左昀从筷子筒里拈出一双筷子,那筷子头年久日深渍得乌黑,活像挂在灶头上熏得乌黑的腊肉颜色,她大无畏地只在茶杯里涮了涮,低头挑了块滑溜溜的面片,送进嘴里。进嘴一咀嚼,才发现这面片柔韧无比,滑溜可口,滋味厚醇,汤水也是又辣又酸,似乎撒了什么米粉之类的东西,十分黏稠,面片里混合着极薄的肉片,柔嫩多汁,鲜而不腻。一时间她忘记问问题,大吃起来,吃得鼻尖都凝结了一滴清鼻涕,不好意思地抬头去擦,才看到田三很专注地看着自己在吃。
“你妈救了我的命。”田三没头没脑地说:“我惟一酬她的,就是请她吃了一顿面片儿汤。”
左昀一口汤险些呛进气管里:“我妈?”
田三呼噜呼噜吃得飞快:“我就是从那次之后,才开始吃素。知道不,我在那之前,什么都不信,在那之后才信命。”
左昀皱皱眉,有一口没一口喝着汤,等着他自己说下去,也没注意到整个屋子里的都静下了来,听着田三说话。
16 屠夫(下)2006…06…02 17:14:40 网友评论 3 条 六年前,刘幼捷刚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在公安局里只担任一个纪检组长,其时左君年尚在美国进修,按说背景并不过硬,她却照样敢说敢做,纪检一职十分适合她的性格,只要是她觉得违纪的,或轻或重,在党组会议上是非说不可,闹得基层的所长和几个股的股长都对她很有意见,有一回治安股接市委的通知,配合行动,围剿取缔一个乡镇的封建迷信活动,那地儿的农民自发在湖心的一只小岛屿上建立神庙,周边地区的上千名群众强迫或半强迫或自愿地捐献出了大笔款项修缮庙宇,治安股下去当然行动迅猛,把几个带头分子手铐一铐,拉到乡镇府一个一个做“工作”,天知道刘幼捷在那一天怎么跑下去了,一眼看到其中一个老头儿被手铐铐在乡镇府门口的旗杆上“反省”,她立即闯进正在做问讯的治安办公室,厉声责问:“谁让把人铐在外面示众的?”治安股的几个小干警吓得赶紧把领队的副股长叫来,刘幼捷指着外面,全不管屋子里还有犯人、群众和乡镇干部,怒气冲天:“你办案讲不讲法规?讲不讲人道?讲不讲点常识?这么大毒的太阳,那老头儿七老八十的,晒中暑了就是一条人命,就算不中暑,他平时在乡里也是个体面人物,你这么一弄,他要是羞愤不过,回去寻个短见,不又是一起事故?”
要论嘴皮子,那是政工干部的专业,她又是个女干部,在公安系统里,女干警屈指可数,多少都有几分恃宠肆娇的意味,好男不跟女斗,吵也吵不过,带队的治安股副股长只好悻悻地按她的要求把人解下来带进屋子,倒茶倒水,倒不是审问了,简直是伺候大爷!
那一天,田三是从菜市场被传唤到治安股去的。在菜市场,传唤他的干警都还客客气气,含笑给他上烟,说到局里调查个事,田三没提防,擦擦手就跟着走了。结果一进问讯室,谁也不问他任何东西,只铐住他一只手,另一头朝窗棱上一吊,这铐法甚有技术,恰好是人犯必须踮起脚尖才不悬空的高度。田三起初还不在意,没吊上十分钟,就知道厉害了。手铐铐得很紧,田三不算一个很沉重的人,但身体也有着70公斤的重量,这重量一在手腕被金属扣着的部分施加了压力,就造成了疼痛,疼痛起初像斧子背那么钝,没过几分钟,钝钝的痛就像变得上好的砂轮打过的斧刃一样锐利,朝着肉里锲进去,有一会他觉得皮肤和肌腱都已经被疼痛咬穿了,可这疼像一只春天里的疯狗,死咬住了不放,咬穿了皮,咬穿了肉,还要朝骨头里咬,他努力地踮起脚尖,用尽全身力气延长身体,但最终只能用大脚趾来为可怜的手腕分担一些重量,于是猛一看起来,被挂在窗棱上的他很像一个芭蕾舞演员,一次一次地正在练习某个动作。再后来,他每一根大腿肌肉都在颤抖,汗水从毛孔里雨点似地落下来,他忽然想起被自己穿过铁钎,挂在铁钩上的肉扇,想起被捆扎着猪蹄,穿在一根杠子,抬到车上的尖叫的肥猪。再后来,他不再想任何东西也不再试图踮起脚尖,最后一丝力气被他用来关上自己的嘴巴,无论如何,他不想发出声音,不让自己像一只猪一样发出孱弱的、乞怜的可耻号叫。
他嘴唇直打哆嗦,脸颊过电似地痉挛,门口两个看着他的小干警觉着好玩,一个人过去掐了他的脸一把:“看这肉抖得,还挺犟啊?来,叫一声儿,叫一声儿就给你松松。”
另一个也笑:“他不是牛B嘛,他不是鼎鼎大名的田三嘛?再挂他一小时,你让他叫田狗屎田王八都行。”
田三开口说话了,牙齿却控制不住地咯咯咯咯打抖:“田你妈X!我操你祖宗八十三代!”
小干警也不生气:“吆,才消遣你一下就急成这样啦?我要把手铐再铐紧点儿,你不把屎都急在裤裆里?”
正说着,虚掩的门被一下推开了,刘幼捷探进头来:“走廊里就听到你们在吵,吵啥呢?”目光落在田三身上,她一下子拉长了脸:“又在搞刑讯逼供?要我说多少次呀?”
其中一个干警资历老些,嬉皮笑脸地说:“刘书记,我们这哪是刑讯逼供呀?他闹情绪,只好把他铐着冷静一下。”
刘幼捷指着田三已经变得乌黑淤紫的手腕:“再弄下去那手都快废了,你们当我不懂得你们这点歪门邪道是不?刑警队那边叫我说了几次,都不这么搞了,一般性的治安案件,你们犯得着这么着整吗?快把人先放了!”
楼道附近的几个办公室都惊动了,听见刘幼捷发火,大家都装着没听见,不出来吃这个揎头,股长室的几个副股长,打电话的打电话,上厕所的上厕所,股长江永春只好自己推门出来,招呼刘幼捷:“刘书记,这边来,这事有个特殊情况,你来我办公室,我详细跟你汇报。”
田三瞅见江永春,所有的疼都化成狂怒,沙哑着嗓子喊了起来:“我操你妈的江永春,你儿子跟我收保护费收不着,你这个老乌龟就从壳子里冒出来给他出头,我认得你狠,我操你妈,你有种就今天弄死我,你要让我从这站着出去,你他妈就是我生的!!”
刘幼捷也有点着急了,这个人简直不知好歹,这么一嚷嚷,治安股就是想放他也不好下台呀,便朝着田三喝了一声:“你这个人,怎么不知好歹?也难怪他们要把你铐起来,快住嘴吧你!”
疼到极点的田三哪里管别人是不是一片好心,连刘幼捷也骂:“臭婊子!老子不要你装好人,穿人皮不干人事的畜生们,畜生!有种别让我活着出这个门!!!”
江永春笑嘻嘻地朝刘幼捷摊了摊手。
换了别的人也就顺势走开了,怎么算是已经尽了良心的责任,但刘幼捷却没有就此打住,那一年刘幼捷四十四岁,风韵尤存,方嘟嘟的脸儿上有一双醒目的黑眉,她眉毛严厉地在眉心上打了一个对勾,说话又快又凶又尖利,高分贝和高频率,一说话就像一把叉子从人的喉咙口里一直插到胃里:“我不管这些,办案有办案的法律法规,你要么现在给我把条文根据翻出来给看,哪一款哪一项规定允许你办案铐起来吊着,要么你给我把人放下来!”
江永春在局里一直是个少言寡语的主儿,即使在公安宿舍大院一起住的人,也都知道老江话少主意多,和他老婆正好互补,那一个是话多没主意。他虽然知道刘幼捷很难缠,却也没想到她这么不给自己面子。于是他索性拉下脸,像往常在家训张来弟一样训起了眼前这个泼辣的女人:“你少在这里胡搅蛮缠的,该干嘛干嘛去,各管各事,别把你的手到处乱伸,这是公安局,不是你家,由得你想咋样就咋样?一个妇道人家,咋咋乎乎的,怎么一点儿不知道自重呢?”
这一下,刘幼捷被彻底激怒了,在她多年的职业生涯中不止一次碰到过类似的性别歧视,但还没有谁敢这么直接、当面的以性别来打击她神圣的职业尊严。
“江永春!”她厉声喝道,响亮得附近几个办公室的人终于坐不住,纷纷出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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