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英学着她的眼神,也横她一眼:“四年前你也没好好看过我呀。”
左昀轻咳了声,收起笑容:“赵根林脾气一直拗得狠,以前咱们就说过他,这个脾气不改的话,迟早吃大亏可怎么会闹到这一步?怎么又和江勇搅上的呢?”
贺小英眼睛却依然粘在她那张猫也似的脸上,额头宽广光洁,一双小刀也似的漆黑眉毛,剔剔飞起,即便在夜色里,也能看到她孩童样清澈的眼瞳,眼白也像孩子一样,白到发蓝,眼仁灵活地睇动,菱一样弯的嘴角就相应微微一翘,旋开一只酒窝。四年来他把这张脸贴在宿舍的帐子里,左昀的一张学生证照片,他拿去精心复印,放大,每天睡觉前做祈祷似的看着入睡,一张纸由白变黄,纸上的墨粉由浓变淡,清晰的一张脸也逐渐渐渐模糊,现在忽然间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立体,生动,肌肤温泽,唇瓣湿润,像一朵午夜里正在吐蕊的昙花,那美丽简直成了一种气息,渗透了眼睛,一直濡染到心窝窝里。
“发什么呆?”胳膊上一痛,左昀的魔爪又掐了过来,这次更重,贺小英“弗弗”喊出来:“杀人啊!”
“知道不,”左昀没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后来我去找过赵根林的。”
贺小英夸张地叫喊起来:“好呀,你背着我单独去找他,真不够意思呀!”
左昀却没笑,贺小英噗地吐了口气,抱怨道:“没意思,每次你说笑话我都笑,可无论我怎么逗你,你都不笑。”
左昀抿了下嘴,轻轻莞尔:“别逗了。我们还是说正经的吧。——我到现在还是不能原谅赵根林。他对不起我们,更对不起自己。”
过路的行人掠过这一对青年男女,目光都绳子一样在他们身上绕上一圈,他们身材外貌如此登对,而行走间流动的默契构成了异常特别的氛围,像孙悟空的金箍棒划出来的一个圈子,把他们两个从芸芸众生里单独圈了出去,他们自己却像一对真人秀里的男女,行走在观众和摄像头的凝视下,却不自知。
而在七年前的绵湖中学里,贺小英也曾无数次这样和左昀并肩行走。
他,左昀,赵根林。他,赵根林,左昀。
有时候赵根林走在中间,有时候左昀走在中间,但贺小英一直在最左边。
大学里贺小英查过资料。喜欢倾诉的人喜欢走在右边,有控制欲的人喜欢走在中间。习惯在左边的人,往往是很好的倾听者,服从者,协作者。资料还说,喜欢控制的人最好找喜欢服从的人做理想配偶,关系会比较稳定。但左昀没选择他。左昀喜欢赵根林吗?他看不出来。这小丫头太聪明了。聪明到那么小就会隐藏感情。更要命的是,她不仅会隐藏,还会回避。中学时没有机会追求她,大学时她索性不再和他联络。她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冰,澄澈的色泽让人情不自禁地伸手爱抚,但刚想握到掌中,略微一使力,便滑了出去。
左昀没吃晚饭,看样子贺小英也没吃。两个人都忘记了饥饿这件事。神情恍惚地朝前走着,像在梦游,又像两个走错了时空而精神错乱的人,马路简直就是一条时间隧道,尽头就是七年前的绵湖中学校园。
以城中那座巨大的宝塔型雕塑为中心,城市在这个点上被划分为东西南北。宝塔七层,每一层都悬挂着霓虹灯,一溜七彩的灯泡孩童般顽皮地拉着手,一节一节地跳格子般闪烁,“二五八,一三七,三七二十一”。灯光里娉婷地站着许多身影,侧着,扭着,贴着墙。
走过宝塔,街道灯光也似骤然一暗,莺莺燕燕的笑语也淡至于无。
东城区横贯一条小街,两侧门面房夹着一条仅容一辆小车通过的水泥板路。年久日深,水泥板脱缝,路基上的泥巴直泛到路面上,一脚踩下去发出可疑的嘎咕一声。每个下水道口照例只剩下光秃秃的一个洞口,既没篦子,也没盖子,塞满本相不可细考的垃圾,上一次下雨还在三天前,街沿下还积着长长一汪污水,映着门扇里漏出来的微光。两人就着闪光,小心下脚,走着走走,远远一股香气飘了过来,富足的甜蜜味道,被烤热的奶油。古兰经说,在天堂里,到处流着奶,蜜和油。左昀抽了抽鼻子,街道拐弯处一间小面包房还亮着灯,橱窗里躺着满满两排胖乎乎、油滋滋的面包。
白绵市风景最好的地段在绵湖。绵湖也是这块平原上最大的湖泊,湖水三面是城,一面临山,山虽不高,风景极幽。山脚下除了白绵市绵湖中学,再无第二家建筑,绵湖中学在明朝就是一所书院故址,而该书院追溯起来,出过好些儒学大家,都在历史教科书上挂着号。但他们具体到底著说立说写了些啥——白绵市只有极个别的人能说上来。能说上来的,就据此成立一个学会,三五个人弄一间办公室,每三四年出一本《XX思想研究心得》,市财政也比照规定,按月拨款,也算是祖师余荫。
离开中学已经四年,但东城区的格局似乎没甚变化,一过九点,胡同里灯光俱灭,人声已悄,丢石头都打不着个人。他们对这些蜘蛛网一样的胡同了如指掌,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最近的通往学校的路。
两人默不作声地走着,左昀走路还是那样踢踢踏踏,靠近墙的那一只手,无意识地张着,指尖在颜色暧昧的白底子墙面上,若即若离地划着。
远远的汽笛声响了起来,越过湖面在狭小的巷子里,像一个幽灵,闪了过去。
贺小英扫了左昀一眼,许多次,他们在回校的路上,都听到过汽笛。那是白绵港口最后一班汽船开出。左昀每一次都会怅惘地说:“听到这声音,就想起时间。”
但这一次,她没再说时间。
胡同的尽头是绵湖的大堤,沿着大堤绕小半圈儿,就到了学校的正门了。
左昀看看贺小英:“他就在那里?”
贺小英点点头。
7 三人行(下)2006…06…02 17:06:15 网友评论 3 条 为了防止学生从水边上偷偷溜出校园,围墙一直延伸到水里两米远。左昀和贺小英沿着围墙走了一圈,学校的围墙加高了,还在墙头上沿线插上了密密麻麻的玻璃渣。学校的大门也改建了,清式的古旧门楼拆毁了,建成一段花岗岩石砌就的矮墙,墙面刻意保留着石头的粗砺,中间镶嵌着四块光滑的汉白玉,刻了四个字:绵湖中学。落款:齐大元。
左昀嗤笑一声:“真是好笑。”
贺小英不明所以:“又怎么了?”
左昀朝那矮墙扬一扬下颌:“齐大元是谁呀!”
这话语意不明,贺小英认真解释道:“齐大元不是市委书记吗?”
左昀又笑:“当代草圣的字在前,他齐大元是个什么东西,也题得下去笔!”
贺小英嘻嘻笑了:“你还是这个脾气。管他啦,现在都是这样的,哪个是大老板哪个牛B,写得好不好,又有啥要紧。”
左昀嘿嘿笑了笑:“改天要是这个人失势了呢?是不是还要凿了再换?”
贺小英看校门的门房里走出人来,朝他们张望,赶紧拉了左昀一把:“走了走了。”
两人一直走到围墙的尽头,再过去尽剩下陡峭的山崖了,这边山崖并不甚高,七八米左右,沿壁垂直地生着杂树灌木,再过去一点,还有密集的竹林,月光下林子黑森森的,贺小英叹气:“这晚上爬树林,不知道会不会碰着蛇。”
“岂只有蛇,还会有女鬼呢。”左昀朝他伸了伸舌头,弯下腰,把裤子管扎紧,拽住离自己最近的一枝树干,脚尖蹬在山土上,纵身就朝上爬去。两人很快就爬上了山壁,钻进林子,已近子夜,仲秋风露微寒,露水被从树叶上摇落,簌簌地落在身上,从脖子里钻进去,凉嗖嗖地叫人一惊。
这座后山他们实在太熟悉了,即使摸黑,山上的树木也略有修整,他们还是很快摸到了地方。
月色和露水一样冰凉,漏过林子,洒在一从荒草上。荒草坟起,露出一个圆顶,猛一看,真像个坟包。
贺小英停住脚,后退了一步,他的手碰到了左昀的手,便抓住了。
左昀冷笑一声:“不会吧,从前进出那么多次也没怕过,你今天怎么怕啦?”
绵湖的后山上有不少山洞,大多疏浅或者已被封死,只这一个,却没有人过问,即有顽皮的学生偶尔经过到这里,也不进这个地洞。这个洞一说是解放前抗日战争里鬼子的碉堡,又一说是文革时武斗的工事,从突起的顶部以及枪眼子来看,地洞确实很像一个碉堡。可以证实的传说是,这个碉堡里曾经死过十一个人。更久远的血腥事件已经无法考证,校工可以证实的是,文革期间,绵湖中学的两伙造反派互相武斗,一伙人抓了另一伙的十多个俘虏,就关在这个地洞里,而抓人的那一伙,后来又与第三派发生火拼,死伤惨重,混战中完全忘记了俘虏这件事,等他们中的某人在医院里说出来俘虏的下落,这十多个地牢里的人都已经成了尸体。
贺小英干巴巴地笑了笑:“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嘛。”他咳嗽了一声,扒开茅草,冲着洞口唱起了歌来:“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
洞里回了一声咳嗽,暗哑,听得人心里一揪。却不是四年前的约定的暗号歌声:“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
贺小英手又紧了一紧,左昀没好气摔开他的手道:“是他。”
发现这个洞可以待人的是赵根林。
赵根林天生善于攀爬,他们村最高的杨树,他都能徒手爬到树梢上。三人在洞口参观瞻仰了几次之后,左昀还不过瘾,建议下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恐怖光景,赵根林一般很少附和左昀的疯狂念头,这一次却欣然响应:“我爬下去!”
好在都学了点理化知识,先找了一堆废纸点着了扔下去,纸堆飘落到洞底,静静燃烧着,照出水泥的地面和角落上的浑浊积水,气味虽然霉烂腥臭,却并不是不能呼吸。于是,过了一天,三人把军训时的背包带到山上,结成一条绳子,拴在洞口的树上,让赵根林先爬了下去。
赵根林拿手电筒和应急灯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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