劬毫嘶骸
周伯彥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半分的同情。
须臾,明济道长似乎是好受点儿了。他睁开眼睛,满面悲凉之色地盯着周伯彥,“一切孽缘的开端,是从贫道不自量力地进宫医治你娘开始的。你娘得的不是怪病,不是病,而是毒,你娘当时是中毒了。”
周伯彥面上不显,却是心生波澜。不是生了怪病,而是中毒了?
明济道长接着说道,“姚贵妃不知从何处听说了贫道有起死回生能力的谣言,求得了仁怡太后的懿旨,宣贫道进宫。贫道惶惶然不知所措,因不敢抗懿旨,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忐忑地入宫。”他嘴里的姚贵妃,是指现今的太后。他嘴中的仁怡太后,是指先帝的亲娘,也就是当今皇帝的亲奶奶。先帝驾崩时,仁怡太后悲伤过度,一病不起,很快便辞世了。
“对于治病救人之术,贫道只知皮毛,哪里能够医治长公主的病症。当时,贫道不知生病者为何人,被人领到床榻前,战战兢兢地隔着床幔为患者把脉。旁边有宫人问贫道能否医治,贫道惶然不敢作答。宫人不知怎么想的,没有再追问,只将贫道带下去休息。”
“因不知自己的境况,贫道坐立难安。用午饭时,送饭的宫女没有退下,反倒与贫道说话。宫女说,要想活着出宫,贫道必须对她的主子言听计从。”他顿了顿,吸了口气,“宫女告诉贫道,病榻上躺着的是圣上和太后最为宠爱的长公主。长公主没有生病,只是中毒了而已。此毒名为红尘眠,无色无味,是异族不外传的毒药圣品。除了异族族人,没人知道此毒。放眼天下,没有医者认得此毒。再高明的医者,均当长公主得了怪病,无论如何也查不出长公主的病因。”
“那是一个阴谋,可怕的阴谋。贫道试过争脱,却发现没有争脱的可能,惶恐之余只能受人摆布。有人拿了解药给贫道,贫道自不敢说自己会治病救人,因为这个谎贫道根本圆不下去。贫道无法,只能装神弄鬼地施法,画了三张符纸,再给长公主服用了三碗加了解药的香灰水。三日后,长公主醒了过来。圣上和太后赐下许多东西,放贫道出宫并修缮了贫道所在的阳明观。”
说到此处,他咳嗽了一会儿。咳嗽停了,人反倒精神了起来。“贫道什么都不敢问,什么都不敢打听,惶惶然不可终日。贫道以作法伤了身,必须闭关休养为由,整整躲了两年时间。两年过去,一切风平浪静。贫道以为一切都过去了,这才敢出现在人前。”
“贫道错了。”他哆嗦了起来,“太后再下懿旨,请贫道进宫宣扬道法。此次进宫,贫道才知自己此生万劫不复,再不能回头。……贫道,贫道被人打晕,而后在宫女的床上醒来。贫道面如死灰,只道‘天要亡我’。当下,姚贵妃及时出现,帮忙遮掩此事,并暗中派人送贫道出宫,并暗示是太后娘娘要害贫道。……太后、仁怡太后的寝宫中搜出了红尘眠,据闻有宫女证实了仁怡太后曾是异族圣女……是非恩怨纷纷扰扰,事情很快被圣上压了下去。”大概是怀了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他把能说的、不能说的,一股脑儿地往外倒。
“过后,姚贵妃暗中传话给贫道。说会救贫道,只因贫道对长公主有救命之恩,还闪烁其词地传达给贫道一些讯息。贫道将前后一联系起来,便有了答案。长公主是误食了为姚贵妃准备的点心才会中毒。长公主毒发后,姚贵妃千方百计使人偷到了解药。可有了解药,又不敢直接拿出来,怕有些事情解释不清楚。因而只能借着贫道的手,解了长公主的毒。即是贫道坏了别人的事,别人自然要反过来报复于贫道。只是时间推迟了两年而已。好在,贫道有惊无险地渡过了此劫。”
他长叹一声,反常地人越来越精神,虚弱之相淡了下去,“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事。好在有姚贵妃在圣上面前极力保全贫道,贫道才得以恢复平静的清修生活。可是,半年后,姚贵妃暗中将一名怀有身孕的女子送至贫道跟前。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日的宫女。宫女说孩子是贫道的……宫女改名姚春,住在道观下的村中。姚春生下了孩子,是个男孩子。那孩子越长越像贫道。至此,贫道再也找不到任何否认的借口。”他对姚贵妃的怀疑也打消了。
“长公主十五岁生辰在即,姚贵妃通过姚春捎了封信过来。信中言,长公主即将遭难,恐会遭遇与前次相同的劫难。姚贵妃请贫道批命,保长公主一生荣华富贵。贫道踌躇几日,在纸上写下姚贵妃给的生辰八字,并在生辰八字下边提笔批命:‘若为女子,乃为平定四方之神女,命相贵不可言。若为男子,享一世荣华,一生无忧’。”他有把柄在姚贵妃手里,不敢不帮忙。姚贵妃言明长公主即将遭遇与前次相同的劫难,很明显是在说仁怡太后要取长公主性命。因此,他思前想后,批了这一命。如此一来,考虑到大安的江山社稷,太后也会打消加害长公主的念头。
“此后几年,贫道为远离是非,出门远游。直到听闻先帝驾崩、仁怡太后薨,太子登基为帝、姚贵妃为太后,贫道这才千里迢迢地赶回京城。可迎接贫道的,是一场又一场的腥风血雨。不久,太后娘娘秘密将清风接走。”他哽咽,“清风,即是姚春为贫道生下的孩儿。自此,贫道背负起了永远洗刷不掉的罪孽。”此后多年,太后有需要便找他给人批命。
而他每次提笔给人批命,被他批命之人便短则一个月、长则一两年内就会死去。有时候死的只有被批命的那个人,有时候死的是被批命那人以及全家老少。最惨烈的一次,死的人数最多的一次,便是楚相府被满门抄斩、株连三族的那一次。他自知自己此生罪孽深重,却不能回头。因为他的儿子清风在太后的手上。太后安排他们父子每半年见一次面,每次见面说话不能超过半个时辰。
周伯彥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人有片刻的恍惚,“‘平定四方之神女,命相贵不可言’。神女,贵不可言,神女……为什么?”他不由自主地喃喃出声,却不自知。
明济道长休息片刻,抬眼看着对面已经失神的彥公子,“你一定想问,这批命是太后自己示意贫道批的,时过境迁,为何又因这批命容不下你娘吧?”
周伯彥的神色间还透着几分的恍惚之相,“为什么?”他此次南下,遇到了准备逃出大安的紫衣。紫衣告诉他,他娘死于一个批命,一个由明济道长断的批命。批命的内容为何,紫衣表示不清楚。紫衣还好心提醒他,知道批命内容的恐怕只有四人,先帝、仁怡太后,以及太后与明济道长。现如今,知情者只剩太后与明济道长二人。太后断不会说出来,因此,答案只能从明济身上找。
明济道长显得异常精神,“许多事,贫道在你娘去世后才想通。你娘中毒,不见得是仁怡太后下的手,十有*是姚贵妃自己动的手脚。姚贵妃当时似是冒犯了仁怡太后,惹怒了仁怡太后,先帝正在考虑是否将姚贵妃打入冷宫之事。恰在这时,你娘得了怪病,仁怡太后与先帝的注意力便集中到了救治你娘的事情上,将姚贵妃打入冷宫的事放到了一边。等到你娘情况危机,支撑不住了,姚贵妃便在太后与先帝面前提到了贫道。”
“贫道在宫女的床上醒来,此事疑点重重,恐怕也是姚贵妃一手策划的。再到宫女生子,再到清风成为人质,一环套一环,好高明的手段。”到了此刻,他显得很激动,“你娘和太后交恶,是因你娘从一位老宫人处得知了当年得怪病的真相。自此,你娘一心一意要助当今圣上夺回太后手中的权柄。遗憾的是,你娘作不到太后的狠绝,终是败下阵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周伯彥感觉喉头一紧,说不出话来。
“长公主年轻时的各种传闻,彥公子一定听过不少。长公主以女子之身辅佐帝王,吸引了天下无数英杰的目光。从名门公子、年轻的将军到临国皇子、王爷等不知凡几,个个围在她身边。若贫道猜测无误,也就是那时,太后对长公主生出几分戒心。虽然批命是太后当年自己示意的,可突然之间对长公主起了戒心。再加上那几年战事连连告捷,英雄辈出,太后将一切往批命上靠拢。”
周伯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再次喃喃出声,“平定四方之神女,命相贵不可言。”
“在太后眼里,长公主的一切都在往批命上靠拢。因为是平定四方的神女,所以才有天下俊杰如临国皇子、王爷等人物围在长公主身边,且边疆战事连连告捷。因为命相贵不可言,因此才能辅佐皇上,才能得天下俊杰处处相助。可大安是皇上的,不可能是长公主的。长公主虽说有了驸马,可依长公主的性子,心血来潮地突然嫁去临国也说不定。”
周伯彥木然地看着明济道长,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这不能言明的许多秘密憋在心里多年,明济道长似是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一直说,一直说,停不下来。“到那时,长公主成了临国的神女,大安的敌人。当长公主与太后的关系越闹越僵,当长公主与西昌国的耶律皇子传出风花雪月之时,太后再也按捺不住,开始压制长公主的势利。最后……”最后,以长公主跳崖收尾。
突然,明济道长眼中闪过疯狂之色,“你发现了吗?多年来太后一直以夺取亲生女儿在乎的一切为乐趣!长公主大婚,她出手破坏长公主与大驸马的感情。长公主喜欢楚相府的大公子,太后毁了楚大公子并灭了楚相满门。长公主看上一位钱性才子,不过几日时间便有人在城外乱草堆中发现了钱才子的尸体。长公主和耶律皇子好上了,耶律皇子因遭遇不明人士的追杀而不得不提前归国。长公主收了心,一心一意想和大驸马过完余生,大驸马便死了。长公主终于崩溃,纵身跳下万丈悬崖。”说到此处,他发出古怪的声音,一直笑,一直笑。
周伯彥眼睛都不眨一下,一脸木然地盯着面前发疯似的明济道长。
明济道长笑着笑着,哽咽出声,“彥公子,清风是无辜的。贫道帮彥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