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踮脚走到门边。我们睡午觉的时候妈妈也睡,不过是美容觉。美容觉是妈妈说的,还说睡觉的时候最讨厌被吵醒。我伸出一指靠在唇上,要梅莉安静别出声。梅莉眼睛张得大大的,像是在说:“我有这么笨吗?”
从我们的卧房走出去就是大门。一吋吋慢慢打开房门,尽可能不发出任何一点声响;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了。“谁啊?”我小声开口,嘴巴几乎要贴到门板上去了。
“露露,开门啊!”
我听到爸爸在另一头的呼吸声。
“开门,小露!马上把门打开。”
“我不可以让你进来。”我小声说,心里拼命祈祷妈没听到。
1。露露 一九七一年七月(4)
“可可宝贝别怕,妈妈不会发脾气的,我保证。”
听到我的小名,眼睛顿时涌出泪水,稍稍模糊了视线:以前我们还是个快乐家庭的时候,我是可可宝贝,梅莉是棒棒糖。爸叫妈妈蜜糖派,因为那是世界上最甜的东西,说完还会咂咂嘴,妈一看到爸这样,手里不管拿着什么,都会拿来砸爸爸。
不过妈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
“我知道你很怕妈妈,可是你得让我进门,我是你爸。”爸把声音压低,好像在计划什么阴谋一样,“租约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租约”是什么,不过爸说不定是对的。我把门开了一道小缝,门链还是挂上的,从门缝看到爸爸半掩在门后。
爸靠在门上对着我微笑,牙齿看起来很脏,好像是吃完东西没刷牙一样;闻起来是香烟、啤酒和什么我分辨不出来的味道,某种可怕的味道,以前从来都没闻过。
爸一手贴在门板上靠过来,门板往内移的同时,门链顺势拉紧。
“露露,把门链打开。”
我退开,考虑是不是应该叫妈妈来。梅莉就在我后面,不知道爸是不是看到她了。我想应该没有,要是看到了,他应该会跟梅莉说声嗨。
“我去叫妈妈。”我说。
“用不着吧,只要把这该死的门打开就好!我有东西要给她。”
“我去叫妈妈来跟你说。”
“不要这么驴好不好?你开门就是了!”
爸伸手转动门把,我的心跳顿时加速。
“回床上去。”我对梅莉小声地说。梅莉走开之后,我伸手要拿开门链;爸退开让门稍微带上,好让我把门链解开。
“谢了,小露。”爸伸手摸了一下挂在门柱上的犹太经文盒,然后把手指贴在唇上亲了一下。他说这是犹太人的好运。”这种运气只有我们犹太人碰得到”,爸总是会这样说。然后爸摸摸我的下巴。我往后缩,不想被满是烟草臭味的手碰到;我只想去洗脸。
“真是我的乖宝宝!”爸走进短短的门廊,左转进了更小的凹室;他在里面放了一张小桌子给我当书桌。
我在后面跟着,在走廊中间慢慢晃,然后一溜烟躲进浴室里头,把门带上,只留一条小缝,这样可以听到外面的动静,不过看不到外头。
“天啊!乔伊,你是要把我吓死呀?”妈听起来很紧张。我可以想象她抓着薄床单的样子;夏天睡午觉的时候,妈都是盖床单睡的。
“甜心,想不想我啊?”爸问。
“露意丝,现在就给我进来!”妈大吼。
我没动,什么话都没说。
“我们得谈谈。”爸的声音听起来很含糊、口齿不清。
“滚出去!你这个醉鬼。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我听见妈妈起身的声音,还听到爸跟在她后面重重的脚步声。接着冰箱的门打开,还有咂嘴的声音,再来是打开易拉罐的声响。爸妈走到厨房去了。
“我说美国小姐,你从我老板那里唬走我薪水的时候,倒是很有话讲,不是吗?”爸大声吼:“有没有拼命摇屁股啊?”
我的房间有什么东西发出砰的一声;梅莉跑出来,赤脚踏在塑料地板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我想伸手把她拉进浴室里面来。
我听到梅莉在客厅沙发旁边停下来,跳上沙发的时候,弹簧还吱呀了一声。可以想象她是怎么跳上去蜷成一颗球,双手抱住膝盖发抖。坐在沙发上,厨房里有什么动静都一清二楚。
“总是要有人养那两个小的吧?不然你要我怎么办?印钞票啊?”妈反问。
“我要那笔钱,西莱斯特,就是现在。”
1。露露 一九七一年七月(5)
妈不知道说了什么,声音太低,听不清楚。我把浴室门拉开一点点。
“我是认真的,西莱斯特,把钱给我!”
爸的声音很低,听起来好像是机器在嗡嗡叫。“给我!给我!给我!”
“出去!不然我叫警察来!”
有什么东西破掉了。
“滚出去!”
“我需要那笔钱啊!可恶!把钱给我!”
有什么东西倒下来了。
梅莉开始啜泣。她跑进厨房去了吗?我应该去带她出来才对。
“嘘嘘嘘,安静下来,棒棒糖,没事的。”爸爸说的每个字都好像黏在一起。我可以想象爸像往常一样弯下腰来,亲亲梅莉的头顶,拿一根手指绕着梅莉的头发玩,任凭发丝在指尖弹跳。
“梅莉,去妈妈的房间!”妈下令了。
“没错,去妈妈的房间。”爸爸也重复,这时又传来东西碰撞的声音,好像是一堆东西掉到地上。”波本酒?西莱斯特,你用我的钱买酒给小孩啊?”
爸听起来好像在哭,我靠在墙壁上整个人往前贴。
“要钱?去找你妈!”妈妈听起来是在生气、不是害怕。”戒酒吧你!”
“你以为我给你钱是让你买酒给男人啊?”
爸的声音又变了,哭音不见了。他现在听起来像个很了不起的人:像野狼、像大熊,声音宏亮。爸现在应该是在用力开关橱柜的门,一扇接着一扇。我听到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好像门的铰链被用力拉扯,一直扯到螺丝松掉一样。
“把钱给我!”
“露露!”妈尖叫了:“他手上有刀!他要杀人啦!快去找提妮!”
要是提妮不在家怎么办?
不会,提妮从来就不出门。
我应该说什么?
我站在走廊上动弹不得,感觉就像我已经站了一辈子似的,耳边听着爸妈两人对吼。我快步跑下斑驳的楼梯,来到提妮的公寓门口,双手握拳用力敲门,希望声响能盖过电视的声音。我继续用力敲,最好整栋公寓的人都能听到。最后是提妮的小儿子来应门。我冲进房子里,看到提妮在客厅里看“神机妙算”,手上烫着她先生的内裤。
“我爸手上有刀。”我说。
“把你弟看好!”提妮对着大儿子说,然后把熨斗的插头直接拉掉,没费事切掉电源。
我们跑出公寓大门的时候,提妮对着家里的儿子大吼:“留在家里不准出去!”
快步跑上楼梯,我心里还在想是不是要再找别人跟我们一起回去。应该可以找福特先生吧!他一个人住,没结婚、很老,不过他是男的;虽然爸总是说他是同志。
不用了,不需要找其它人。爸爸喜欢提妮,一定会听她的,提妮会让爸冷静下来。
我和提妮跑回我家,提妮跑过客厅到厨房的时候我就在她后面。打开的橱柜门是爸爸刚刚的杰作,柜子里面是我们绿白相间的碗盘。湿热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动窗帘,也把坏掉的门吹得摇来晃去。
妈妈倒在地上,绿褐相间的塑料地板上面到处都是血。提妮跪在地上,抓起宽大的围裙一角压在妈妈的胸膛上,那处鲜血快速涌出的地方。
提妮抬头看着我:”打给查号台。”她的声音不稳,”要他们叫救护车,还有警察。”
我低头盯着妈妈,拜托不要死掉。
“去啊!露露。”
我跑进妈妈的卧室,电话就在床边,粉红色的,是公主用的电话。梅莉躺在妈妈床上,床罩是粉红色和灰色的条纹。
妈妈要是看到到处都是血一定会尖叫到不行。梅莉身上那件蚱蜢连身裙从中裂成两半,但是黄色的蝴蝶结还绑得好好的。
1。露露 一九七一年七月(6)
爸就在梅莉身边,鲜血从他的手腕上流下来。
“电话打了没?”提妮从厨房大吼。
我从床头柜拿起电话,小心不要碰到妈妈的床,心里明白她不喜欢我这样。
露比婆婆坐在桌边喝黑咖啡,吃薄片吐司配白奶酪。这是外婆的早午餐,现在我们是给外婆管。妈妈的葬礼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就在我的生日那天。不过谁都没提那件事。我给自己做了一个奶油橘子酱三明治;这是屋子里面我唯一知道应该怎么处理的食物。
葬礼后,我每天都在问外婆可不可以带我去医院看梅莉,可是她每次都说不行。想到我的小妹妹一个人在又大又冰冷的白色房子里面,我就无法呼吸。
“我们今天可以去吗?去医院?”咬着三明治的时候我这样问。
“拜托,今天不要再让我难过了好不好?”外婆啜了一大口黑咖啡,好像在强调一样。“护士把梅莉照顾得很好,我看到了,这我可以保证。”
“那什么时候可以去?”
“很快啦!或许明天席拉阿姨可以带你去。”
“席拉阿姨不会去的。”我说。况且,我也不想跟席拉阿姨去。复杂的情况碰到妈妈的姐姐,只会变得更糟糕。
“她会,她会的。” 露比婆婆长叹了一口气,不停地掉泪。
“可是梅莉现在自己一个人。”我已经在哀求了,”她会怕。”
“她整天都在睡觉。”
“拜托啦!婆婆,拜托你带我去看妹妹好不好?”
“你够了没!”露比婆婆拿起纸巾一角在水杯里沾湿,揩着我盘子四周的面包屑。”你妹什么事都没有。不是告诉过你一万次了吗?现在别再提了。难道你看不出来你又让我的偏头痛发作了吗?”婆婆用手按着太阳穴。
我对所有的警讯置之不理:婆婆的声音变大、焦虑地清理桌上的面包屑、手按摩太阳穴、像发狂一样用力擦桌子。”梅莉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待在医院里面。”我说。
“够啦!这还不都是他害的!”婆婆两手抓住一头染成红色的头发,好像要把头发扯掉似地用力。“怪物!那就是你爸!你爸是怪物!”接着婆婆用力拍桌子,力道之大,让我的面包从盘子里跳起来、她杯里的咖啡也洒了出来。
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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