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了,梅莉。”我握住她的手。
“你在生我的气吗?”
“生气?”我问:”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你没有来。露比婆婆看起来很生气。”
“我发誓,没有人生你的气。”我坐上梅莉的床沿。
梅莉朝我的方向靠过来,这一动,动到胸口上缠着的绷带,痛得缩了一下。她身上穿着医院的粉红色袍子,后面空空的,屁股都跑出来见人了。梅莉穿的内裤看起来灰灰白白的,好像已经穿了好几天了。
“我想回家。”
“很快就可以了!”我向梅莉保证。
“现在好不好?我现在就想回家了,拜托嘛!”梅莉抓住我的手拼命亲。
“不行啦!你还没完全好。”
梅莉开始哭。“爸爸生我的气,爸爸刺我。露比婆婆这样说。”
“爸爸不是因为生你的气才伤了你。”
“是因为我不乖吗?”
“你没有不乖。”
“我不乖。”梅莉扁嘴,“所以都没有人要来看我。”
“我不能来,因为我还不是大人。我今天是偷溜进来的。”
“爸爸呢?妈妈呢?”梅莉的腿晃来晃去。“他们生我的气吗?”
“梅莉,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我一边说,手指摆弄着褐色纸袋的开口。“爸爸生妈妈的气。”
“妈妈不乖吗?”
我只觉得肚子里的橘子酱在翻搅。“不是。爸爸喝醉了。”我努力不去想脑海里那个画面:妈妈躺在地上、全身是血,笼罩在厨房惨白的灯光下;妈妈一个人躺在地上,没有呼吸。
“很醉?”我们都看过爸爸喝醉酒的样子。
“很醉很醉。”爸爸手上都是血:妈妈的血、梅莉的血,还有他割伤自己的血。
“爸爸刺我?”
我点点头,努力不要哭出来。“爸爸也刺了妈妈。”如果我待在公寓里面,他会不会也刺我一刀?或许。但是或许我也有机会制止爸爸,这样他就不会伤了梅莉,妈妈也不会死了。如果我没躲起来就好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毕竟是我放爸爸进门的。
“爸爸有麻烦吗?”
我用手指在手臂上用力划着“不哭”两个字,拼命克制几乎要奔流的鼻涕和眼泪。“大麻烦:爸爸在监狱里。”我们在电视上看过监狱,在《荒野大镖客》和《太空飞鼠》里面。
“妈妈跟爸爸一起在监狱里吗?”梅莉小声说。
对我的小妹说实话,就好像出手揍她一样残忍,可是我想不出可艾萨克什么谎。我摇摇头,“没有。妈妈受伤了。伤很重很重,妈妈死掉了。”
梅莉知道什么是“死”,看《绿野仙踪》的时候学到的,里面的坏女巫就死掉了。
为什么我会把妈妈想得这么坏?
梅莉指尖摸摸胸口上的绷带,绷带下面是爸爸刺她的伤口,我以为那下面就躺着梅莉的心脏。
“我要妈妈!”梅莉哭号,整个人抖个不停,我以为她会就这样死掉。想叫护士,又怕她们会把我赶出去。
“我要妈妈!”梅莉又说了一次,话说得很含糊,都是哭音。“谁会照顾我们?”
“我会!”拿起褐色纸袋放到床上。“来!我买了这个给你。”
我把纸袋打开;开口已经破破烂烂,因为我手心都是汗。伸手探进去拿出那个摇篮娃娃,放在梅莉的手里。
“你好好照顾这个宝宝,我会照顾你。”
我爬到床上躺在梅莉身边。梅莉不能转身,所以我们不能侧躺抱在一起,就像以前害怕的时候一样。梅莉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就像跟爸爸躺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2。露露 一九七二年(1)
妈妈的坟上长出一层薄薄的草皮。揭幕仪式随时要开始。露比婆婆解释过,说犹太人都是这样:墓碑要用布盖起来一年,一年后再回来拿掉。可是我还是不了解到底这样做有什么道理。
梅莉和我站在妈妈的坟墓一角,其它人都站在墓碑附近,墓碑还用一块布盖了起来。好像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两个人。我试图不去想妈妈的脚就在我们的脚下。妈妈的脚趾头涂了指甲油,大红色的;布鲁克林区绝对没有其它的妈妈有这样的脚趾甲。妈妈的骨头会不会还有指甲油留在上面?
“妈妈躺在草地下面?”梅莉轻声说。
“妈妈的身体在草地下面。”我说。
“她可能很害怕喔,下面一定很黑。”梅莉说。
“就像在睡觉一样啊!”
“真的吗?”
“真的。”
看起来很凶的拉比把白布掀开,露比婆婆大声尖叫。我跟梅莉吓得跳起来。席拉阿姨托着婆婆的手肘说:“妈,你不要这样。她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
婆婆的嘴唇噘起,那个表情让我的胃绞成一团。“更好的地方?她才不在什么更好的地方!”婆婆瘦削的手指指着坟墓,”她在一个黑洞里面,都是那个混帐害的!”
梅莉的手臂因为流汗湿湿黏黏的,她双手抱住我的手臂,我也这样任她抓着。天气热得不得了,搓搓手臂,还会有灰尘跟汗水黏成的屑屑掉下来。真希望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可以冷却一下;我全身发痒,可是不敢抓。
我想把头靠在妈妈的墓碑上,墓碑是冰凉的大理石。我还想摸摸那一圈绕着她名字的小花:西莱斯特安娜史塔西亚西尔佛。慈母、孝女,友爱家人姐妹。他们把爸爸的名字省掉了,还有他的姓查可利亚,连我们的名字也没有。
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残忍?
*
回到家,我靠在走廊墙上,看着梅莉在婆婆身边撒娇。她们坐在新买的沙发床上面。沙发送来那一天,露比婆婆看起来很震惊:搬运工人把沙发抬进来,露比婆婆看到巨大的毛呢沙发靠墙放着,脸色很不好看。看着工人把她钟爱的丹麦现代风沙发搬走,脸皱成一团。那张丹麦沙发把我跟梅莉整惨了,薄薄的丹麦椅垫几乎盖不住下面的金属架子。露比婆婆把这张沙发换掉以前,我跟梅莉学会要用哪个姿势睡觉才不会被金属椅架戳到,也学会睡觉的时候要把手臂放在肚子下面,身体蜷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好贴合这张现代风沙发床的角度。
客厅本来就已经很热了,访客让室内的温度变得更高。席拉阿姨的先生叫做哈尔,他就靠在阿姨身边,阿姨腿上抱着我的表弟亚尼。我很讨厌亚尼,都九岁了,还像个小婴儿一样坐在妈妈大腿上!
所有的人看到梅莉就要亲亲她,还会哀求梅莉给他们抱一抱,然后就会走过来摸摸我的手肘,看着我的眼睛问:“亲爱的,你还好吗?”听起来好像我们是多好的朋友,可是其实我敢说,要是以后在街上看到我,他们铁定认不出来。
这里面除了表弟,没有其它人跟我年龄相仿,但是我还宁愿跟痲疯病人打交道,也不想跟亚尼玩。露比婆婆的厨房传来老太太香水和食物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每个访客都带了吃的东西过来,太多东西了,好像食物是疗愈悲伤的仙丹一样。露比婆婆的妹妹是薇薇姨婆,姨婆带了一大盘食物过来,里面有犹太腌鲑鱼、奶油奶酪、贝果、火腿熏肉,还有鸡肝酱。
我慢慢走进客厅里面,从一个金边圆盘上面拿了一片巧克力碎片饼干,继续保持低调,不要引起注意。
2。露露 一九七二年(2)
我坐在跪垫上面,专心地吃我的饼干,想知道吃到最后一口会不会有巧克力掉出来。
“好啦,学校功课怎样啊,露露?”哈尔姨丈问。
“还好。”
妈妈以前都说,席拉阿姨把哈尔姨丈管得死死的,干脆叫姨丈席拉先生算了。不过姨丈一直都对我很好。阿姨跟姨丈两个人相比,我比较喜欢姨丈。
“还是都拿A吗?”
“嗯。”这世界上,只有考高分、讨老师喜欢能让我有安全感。我只要好好做功课、继续像现在一样聪明、嘴巴闭紧不要乱讲话就好。不过现在我倒是有点担心:国中可能不像现在这么简单。
“露露根本就没读书,还能考高分。”世界上只有席拉阿姨有这个能耐,能把好成绩说成像是一件坏事一样。
“她很聪明。”哈尔姨丈说。“我真希望亚尼有露露的一半好。”对哈尔姨丈来说,这话就像是在阿姨面前骂脏话一样大不敬,不过哈尔姨丈一向很中立。
“那才不重要。”席拉阿姨抱着表弟的双臂又收紧了点。亚尼的眼睛大得像是苍蝇一样,只有拥抱他的时候,才会晓得这家伙其实只是一把骨头。
如果再抱得更紧一点,亚尼的内脏说不定通通都会吐出来。
“席拉,菜准备得怎样了?”婆婆问。
“来!”席拉阿姨说,把腿上的亚尼交给哈尔姨丈。“顾好!”
阿姨到底以为亚尼没人看着的话会怎样?可能只有无聊到死吧?我们没什么玩具,只有梅莉一年前出院的时候带回来的那些而已。我很怀念以前家里那些书。爸爸只要发薪水就会给我买书。爸爸喜欢看书,妈妈只看杂志。
有时候有这么一两分钟,我会想:爸爸在牢里怎么样了。有没有书可以看?是不是只有稀稀的汤可喝,里面还只有几片马铃薯皮?
每次看到婆婆盯着妈妈的照片,就会想起爸爸用力敲门、晃门、拍门的样子,那会让我想吐。
我一点都不在乎爸爸,一点都不。
梅莉不断要求要去看爸爸,这让露比婆婆很受不了。婆婆说,要看爸爸,得先杀了她再说。每次婆婆这样说,我就会在自己的手臂上写“感谢老天”四个字。我再也不想看到爸爸。只要那个拿刀砍人、醉酒撞门的爸爸继续待在牢里,我就很安全,不必见他、闻到他的味道或碰他,他也碰不到我。
“明天可以去洁达奶奶家吗?”梅莉问。
“好啦,可以啦,会去会去。别再问了。”露比婆婆说:“起来!你太重了。”
席拉阿姨回到客厅,手上还端着那杯咖啡。我之前还偷看到她在杯子里倒了一点皇冠威士忌。“我真搞不懂,你居然准这两个小的去那女人家里。而且还每个星期都去。”阿姨说。
梅莉在地板上缩成一颗球,头靠在我的膝盖上面。
“幼儿园怎么样啊?”哈尔姨丈问妹妹。
“还好啦!”梅莉皱眉,或许是因为学校现在比较像是折磨,而不是玩乐的地方。最近梅莉尿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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