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市没有闲情客套,开门见山地问:“含笑和金蕊在哪儿?我要见她们。”
他面色一沉,似是对这个要求极不高兴,却没有发作出来,低头想了想,轻声一笑:“好,我带你去见她们。”
天极殿高高的房檐下挂着三个人。
天市震惊到无以复加:“你把她们俩也……”
“这不是你要的吗?”长风不以为然,“刺杀皇兄的虽是楚氏,这两个却不能洗脱干系。她们千刀万剐也不冤枉。”
天市盯着他问:“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长风抬头看着在檐下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的那三个人影,冷冷地笑了一下:“皇兄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一个女人杀了?天市,你半夜跑到偏院去,是不是也是因为有这个疑问?”不待天市回答,点了点头:“朕也会奇(…提供下载…)怪呀。于是命人将现场再三仔细勘察,结果发现皇兄的茶杯内被人下了药。”
天市顿时明白了,堵在心口的一股气随之散去,她点了点头:“是她们?”
“后来在她们的身上搜出了没有用完的药。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毒药,是麻沸散。”
是了,天市记得当初刚入京脚上受伤,益阳亲自为她施了麻沸针。这种东西他本就随身带着,要弄到一点来再容易不过。
只是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把她们放下来,我有话要问。”不亲自问明白,她无论如何不能心安。
长风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那三个被高高挂着的人影上移开,听她这么说,悠悠一笑:“放下来容易,你要问话可就难了。”
“为什么?”
“据我估计,就算她们此刻没死,只怕也已经意识不清了。”
他分明在说着人命关天的话,却像是在谈论着天气冷暖,天蓝云淡。天市不禁心头一冷,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
“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知道他说的没错,天市只能将疑问宣之于口。
长风这才将目光从极高的地方收回来,落在了她的身上,却并不回答她的疑问,只是怜惜地看了她一眼:“我送你回去吧。你的脸色太难看了。”
天市却没有动。眼看着长风转身走开了几步,终于无法再掩饰自己的虚弱:“我……我不能回去。”
她说出这句话,一直牢牢压抑的情绪开始崩坍。
小皇帝愣了一下,回到她面前,仔细打量她。眼前这个女子全然没有了半分神采。即便早上匆匆进宫来的时候,还带着几分执拗的戾气,却在此刻荡然无存。一个人,要绝望到什么地步,才能如此彻底地认输?
他知道,她心底的那根支柱已经开始解体。这是他想要的,此刻却于心不忍。
天市摇了摇头,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软弱:“不要让我一个人留在那里。”
他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刻的心情。只能上前一步,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傻瓜,我早说过,我愿意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被他搂在怀里,天市怔怔地,一时有些恍惚。仿佛这是那个人的怀抱,仿佛一切都像以前一样。
鼻端有一丝缭绕的气息,那么熟悉。
天市仔细辨认,突然明白,那是檀香。他从来只用岭南进贡来的最好的菩萨檀,味道与别的檀香截然不同,并不张扬,却令人闻过难忘。那一直是他专用的香。这怀抱如此陌生,檀香的味道却那么熟悉。天市终于放弃了最后一丝抵抗,让自己依靠在这个青涩的胸膛之上。
她闭上眼睛,只觉双目干涩。泪水已然凝聚在胸口,如果用匕首在那儿捅一刀,只怕流出来的不会是血,只能是泪。但奇(…提供下载…)怪的是,眼睛却没有一丝要流泪的意思。
也许她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五十一 奇谋
皇帝并没有因为天市的反对而改变成命。他将益阳改封楚王。以第一等王侯之礼将他风风光光地葬入穆陵。
天市谢绝了所有的封赐,不顾长风几次三番地挽留,执意回到穆陵去守灵。
先帝的陵寝坐南朝北,太后与楚王东西相伴,遥遥相对。两人俱都是七丈高的封土,。穆陵外沃野千里,平林漠漠,极目四眺,唯有这三座高大的陵墓,仿佛是解不开的铁三角,天长地久地相守在了一起。
天市喜(…提供下载)欢每日坐在农家的谷仓顶上,遥遥望着他们三个人,浮想联翩,思绪缠绵。
益阳和璇玑,他们终是相守在了一起。却又可望而不可即。
他们是天市最亲的亲人了。到了这个地步,当初对璇玑的所有嫉妒和不满早已烟消云散。天市只觉得一生当中,所有的兜兜转转,也许都只是为了最后在这里的相守。她从未能摆脱璇玑的影子,也始终都在为了这两个人而活。从中元夜的第一次相逢,到最后这样的相守,也许这一切都是命。
天市没有住进陵园的宫室,只是在益阳墓前搭了一座茅庐,正对着墓前高大华丽的石碑亭。这也是皇帝特别恩准的,让她能够出门即见到他的墓穴。按照本朝制度,王侯之墓安葬后需七年时间后才能封陵,天市每日守在墓门口,期待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葬入那深远的墓穴之中。这是她唯一能战胜璇玑的办法了。她可以最终与益阳同穴而葬。
有了这样的期盼,竟也渐渐不太伤心了。相比起当初因他的若即若离而无时不折磨着她的揣测不定,笃定了能够葬同穴,对天市来说是最大的安慰。
如果不是蝶舞的突然到来,她也许便在这天远地阔的地方终老此生了。
上天终究是公平的,并不会让阴谋最终被掩埋。
蝶舞当时留在了明夷堂。她已算是益阳留给天市最后的亲密之人。自益阳死后,朱岭和青山推辞了康先生的挽留,双双离开京城,不知所终。只有蝶舞仍要随着她到穆陵来。天市却知道自己此去,定是孤寂终老,不忍蝶舞陪自己浪掷一生光阴,将她托付给了康先生。
转眼又是一年的盛夏。
穆陵周围的农田已经染上了薄薄的金色,眼看着丰收的季节即将到来。
蝶舞的到来让天市颇为欣喜。但她如今已经习惯了喜怒不显于色,只是殷勤地拿出当地乡间特产的干果肉脯来请蝶舞吃,神色却始终淡然。
蝶舞倒显得丰腴了许多。康先生为她安排了一桩婚事,男方是御林军中的一个郎官,也是京城里的世家子弟。双方相看满意,聘礼已经下了,只是蝶舞坚持要等楚王三年丧满才肯过门。
感叹了一下当日楚王在时的情形,天市淡淡地并不回应,蝶舞知道她不愿提起伤心事来,就变了话题,说起京城里的一些新鲜事儿。正月十五的时候皇帝长风正式行过加冠之礼,秉政亲朝。这其实早就是确定的,仪式照样走过,并没有太多的波澜。只有天市听着心里难过,原本为长风加冠的仪式,该由益阳来执行才对。
蝶舞又说起皇帝亲政后的事来。康先生在皇帝亲政前本已升任内阁丞相之职,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时荣宠冠绝天下。却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年便频频受到皇帝的申饬,一个月前更是突然夜里被皇帝召入宫去,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听说是下在了关押重犯的曲水监大牢。再传来消息,竟然是已经议决了要在夏至那日问斩。
天市这才明白蝶舞的来意。康先生的境遇她也十分意外,只是自己也爱莫能助,只得温言安慰蝶舞:“陛下如今已经亲政,他做出的决定自有他的道理。我知道你感念他对你的照顾,想帮他做点什么。只是如今,即便我去说,陛下只怕也不给我这个面子啊。”
蝶舞听了颇为失望,忍不住落下泪来:“当日含笑金蕊,湘灵还有我,我们四人都是康先生一手从人贩子那里卖来的,如今不但她们三个死无全尸,难道连康先生也要遭逢大难吗?王爷当初的旧人,也就剩下了康先生一人而已。陛下竟如此不能容人吗?”
她这话已算大逆不道,说完便觉不妥,偷偷瞧了一眼天市,却发现她似乎完全没有听自己在说什么,侧脸蹙眉,像是想到了一件十分要紧的事儿。蝶舞心中没来由地害怕起来,忍不住又唤了一声:“纪姑娘?”
这些日子,大家都已经习惯将她叫做纪娘子,倒是这旧称呼让天市猛然惊醒。
“蝶舞,你说你跟含笑金蕊湘灵三人怎么回事儿?”
蝶舞想起往事,颇为感慨,丝毫没有察觉到天市声音中的异样:“那时候还小,我们四人都是被人贩子拐来,本要卖入青楼的。是康先生将我们四人赎下,含笑金蕊年纪小,他直接送入王府调教。我被太后身边的人相中带进了宫,湘灵却一直不知道她的下落,直至在纪姑娘身边重逢。”
天市心头一空,不由出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蝶舞被她吓了一跳。也算是益阳的旧人,立即便意识到事态严重,当即沉住气细细解释:“我们分别的时候年纪都还小,再见面名字也变了,模样也不大一样了。直到湘灵出事后,王爷才告诉我那就是她。”她顿了顿,又说:“她原本叫安安。”
天市已经听出了端倪,联想之前所知道的内容,拼凑出大致的缘由。想来当日康先生将蝶舞和湘灵分别送到了太后和纪煌的身边,这大概也是当年摄政王埋下的棋子。却想不到湘灵却和博原一样,倒向了纪煌。
天市几乎要惊讶,纪煌究竟有什么样的本事,竟然能将这些人都拉拢到他那边去。但随即突然醒悟了一个关键。
“含笑和金蕊,她们也是康先生送进王府的?”她这并不是问句,而是叙述。
就像早已看惯的风景,突然发现只是一副画而已。扯下伪装,突然真相大白。天市心头发冷,手脚四肢都沉沉得抬不起来。益阳曾经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来:“其实我也是不得不走。已经有人怂恿我取而代之了。”
那人是谁,天市当时没有问。却隐约知道,定然是康先生无疑。
怀疑就像种子,一旦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