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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车突然停下,华良雄顿时从迷惘的回忆中醒了过来。
喝道:“老板,什么事?”
赶车的骂骂咧咧道:“是个小兔惠子在玩泥巴,挡住了车道。”
华良雄心中一动,一个清脆的童音已在车外响起:
“赶车的,谁是小兔崽子?老子是给华大爷送信的!”
华良雄忙掀帘下车,却见路中间果然有个脏兮兮的小男孩,正在用泥巴堆城墙。
他走过去,弯下腰,微笑道:“我姓华,你有什么信给我?”
男孩头都没抬一下,没好气地道:“你懂不懂规矩?”
华良雄自然懂这“规矩”。其实世上的大多数“规矩”
不过也就是一样东西。
银子。
华良雄模出一两银子递过去,笑道:“是不是这个规矩?”
男孩看也不看他递过来的银子:“让我送信给你的人说了,这封信关系到许多人的性命,你要拿不出一百两银子,那就休想得到这信!”
华良雄吃了一惊:“一百两!”
男孩终于抬了一下头,不屑地看了看他,冷笑道:“那人也说你一下可能拿不出这么多来。看来你们读书人真是穷酸!算了,我吃点亏,给我十两,我就把信给你。”
华良雄首先摇头,然后摸出十两一锭的大银递给男孩,连声道:“惭愧惭愧。”
男孩接过银子后显得温和多了,脏手从怀里扯出一张纸条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跑,似乎很怕华良雄反悔。
华良雄一手扯住他,一手拾起纸条,刚看一眼,脸色就变了,喝道:“让你送信的人长什么样?”
男孩挣得几挣,无法脱身,只得乖乖地回答:“不知道。”
华良雄当然明白“不知道”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他是不是蒙着脸?”
“不知道。”
华良雄一怔,恍然道:“那人是昨天晚上将这封信交给你的?”
男孩点头:“嗯。黑咕隆冬的,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华良雄将纸条收起,拍拍他脑袋,又摸出一大锭银子递过去:“小老弟,我本该多给你点儿,只可惜我还要赶很长的路,总得留点花销。”
男孩不信似地瞪着他,突然抢过那锭银子,飞也似地跑开了,一面跑一面叫:
“够了够了,二十两足够了!”
华良雄叹了口气,心想这封信若是卖给柳红桥,还不知要卖多高的价钱。
纸条上虽只有一句话,却不知关系到多少人的性命:
“风淡泊囚于蝙蝠坞,详情可问了然、于氏兄弟。八月十五月圆时,当与君把酒蝙蝠坞头。”
第八章 情是何物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没有人能够回答。
有的夫妻相敬如宾,白头偕老,为四邻所艳羡,可他们自己心中却因为同床异梦而对当初的结合痛悔不已。
有的人不过遥遥一望,情思便刻骨铭心,挥之不去,乃至缠绕一生。
有的人为了殉情而自杀,有的人不堪情变而杀人,有的人因象生痴,因痴生狂,因狂而自弃,自弃而弃人,因弃人而落于幡然醒悟,最后遁入空门。
据说地狱之中设有薄命司,就是专为为情所困的人准备的。
有的人终其一生,至死未悟,情是何物。有的人明白了,却又眉间心头无计超脱。这些人据说只有到了薄命司中,才似乎能得到最后的解脱。
尘世的幸福却只属于那些根本就不去想情是何物的人。
那些自以为明白了情是何物,其实却极不明白的人,自然就是世上最最痛苦也最最令人痛苦的人。
因为他们不仅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了然和尚一向都以为自己是个明白人,所以他认定自己皈依律宗是一个错误。他本该是禅宗中人,因为他讲究顿悟。
他一向认为自他反出五台山清凉寺那一刻起,就已顿悟了这大千世界,茫茫人生。
所以他大赌特赌、大嫖特嫖、大杀特杀、大吃特吃,因为他认为佛性既已常在心头,放浪形骸、惊世骇俗便就是最好的修行。
所以他觉得他是世上最达观、最明理的人,自然也是最开心的人。
今天这位自认为最开心的了然和尚却很不开心。
他醉醒醒地晃出了媚香院,袒着膀子,拎着禅权,一面横着身于乱走,一面骂骂咧咧。
“还他奶奶的红牌香角儿呢,跟只死鸡差不多,真他妈晦气!”
自从见过杜若后,了然和尚再看其他女人,不由得有一种“革囊众移”的感觉。倘若他也能视杜若如此,或者也可算得大悟。可惜现在他早已不愿成什么正果了。
他只愿死在杜若身上。
只是他这个愿望恐怕永远也实现不了。所以他只有愤愤不平地骂张桐,骂风淡泊。
“奶奶的,便宜了这些王八羔子小白脸!”
了然正没好气,一个梳着朝天辫的小男孩笑嘻嘻地迎面跑了过来:
“大和尚、胖和尚、独眼龙和尚,给你道喜了。”
了然愕然止步。
他还真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小孩,居然敢当面唤他“独眼龙和尚”。
可了然也实在生不起气来,因为这小男孩笑得实在太天真、太可爱了。
了然独眼一瞪:“洒家喜从何来?”
小男孩笑嘻嘻地道:“你不就是那个叫什么‘惊世骇俗、一目了然’的和尚吗?所以我才给你道喜呀!”’了然将禅杖往地上一顿,皱眉道:“你个小兔崽子,谁告诉你洒家名头的?”
小男孩大声道:“你个老兔崽子!是我姐姐说的。”
了然更吃惊:“你姐姐说的?你姐姐又是谁?”
小男孩骄傲地道:“我姐姐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她今天恰巧从窗户里看见了你,有心请你去会会。喂,你到底去不去啊?”
了然眼睛瞪得溜圆:“你……你是拉皮条的?你个屁大点的毛娃娃,居然也会拉皮条?”
这实在比他这个酒肉和尚还要“惊世骇俗”。
小男孩不耐烦地道:“说那么难听作甚?”大家都是道上混的,有事办事,废话少说。”
了然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男孩傲然道:“我料你个北方侉子野和尚,也没见识过真正的女人!实话告诉你,我年纪虽小,见过的女人却多如牛毛。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比我姐姐更漂亮的女人。什么媚香院哪、金谷园哪、软红轩哪、横陈楼哪、凹凸馆哪,所有的女人加起来,也未必有我姐姐一半漂亮!你信不信?”
了然当然不信。弟弟替姐姐拉客,自然说得天花乱坠。
但小男孩接下来一句话马上就让他相信了。
“我姐姐是陈思思。大和尚你听说过没有?”
了然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不但听说过,而且连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常在青楼走动的人,若有谁不知扬州陈思思,那就准是个土得掉渣的土包子。
陈思思容颜稀世,色艺双绝。陈思思一笑,可以惑阳城、迷下蔡。陈思思一颦眉,可以令你生令你死。
陈思思爱的是风流蕴藉的才子,多情潇洒的雅士。陈思思的芳名,据说已上达天听。
可自从三年前一场大病之后,陈思思已销籍谢客了。据说从那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她,也有人说她早已离开扬州城了。
这样一位名动天下的美人,如今竟肯青睐于他,了然怎能不感到受宠若惊?
他也顾不得多虑自己是不是风流才子、多情雅士,只一迭声道:“快,快带路!”
小男孩却一点也不着急,不慌不忙伸出一只小手:“拿银子来!”
了然满脸堆笑:“当然当然,你要多少?”
小男孩一撇嘴道:“我要多少?我要一百万两你给得起吗?——五十两!”
五十两就五十两,了然都快乐疯了。
陈思思但肯让他一亲芳泽,他一辈子的吹牛本钱就不愁了。
待到真的看见了陈思思,了然反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张大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
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女人。
杜若虽也美艳惊人,但其中太多危险,太多魔性。陈思思的美则完全是另外一种。
那是一种恬静的美、清爽的美、空谷幽兰的美。
一种微风拂煦的美。
小男孩推了他一把,笑道:“大和尚,犯什么楞啊,光用眼睛看可不值五十两银子呢。”
陈思思微微一笑,娇容在窗口一闪而没。
了然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了进去。
小男孩吹了声口哨,摸出那锭银子,一下抛得老高。
了然的确不是什么多情才子,风流雅士。
他是个急色的人。他从来就不知道怜香惜玉。但这一次却似有些不同。
进门之后,他竟似有些犹豫,不过终于禁不住陈思思的回眸一笑。他暗一咬牙,放下禅杖,正要扑将过去,忽觉身上一紧,背后伸过来两只铁一般的硬手,箍住了他的双臂。
了然挣了几挣,不仅没挣开,连原有的一点儿力气也挣没了。一回头他就看见了一个消瘦的中年人。
那人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道:“了然大师,幸会。幸会!”
到了此刻,了然再笨也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你他奶奶的是什么人?把洒家诓来做甚么?”
中年人微笑道:“我姓秦,叫秦凉,秦灭六国的秦,世态炎凉的凉。我把大师请来,是想打听一件事。”
了然怒道:“什么鸟事,洒家一概不知。就是知道,洒家也不会告诉你一个字!”
秦凉悠悠道:“是么?那么大师请便。大师若能走得了,只管走好了,秦某决不再找你的麻烦。”说完便松开了手。
了然哼了一声,刚迈出一步,忽地仰天跌倒。
一直微笑着看热闹的陈思思居然像个孩子似的拍手笑起来:“凉哥,这回你可看走了眼,这大和尚原来不想走,怕是赖上你了呢!”
了然躺在地下大叫道:“姓秦的,有种就给洒家痛快一刀,暗箭伤人,嘿嘿,算什么英雄好汉!”
秦凉装出很吃惊的样子:“谁告诉你姓秦的是英雄好汉?
英雄好汉又有什么好处?你倒说来我听听。”
了然说不出话了。
陈思思偎近秦凉,浅笑道:“凉哥,你当然是英雄好汉。”
她的一双眸子里似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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