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能让别人伤了你罢。”他竟还笑得出来,只是语气颓弱无力,眼神倒是明亮如初。
所有辛辣酸涩一并从胸腔涌上喉咙,皇后再顾不得仪态哭倒在床榻边,他从来也没看她哭成这样子过,在他所有的记忆中,她是聪慧坚强而又隐忍的,无论是从前的兮月郡主,而后的太子妃,还是现在的皇后,即便失子的那两次,她也没有如此恸情大哭过,简直哭得像个泪人儿。
“别哭了,我还没死呢。”他揶揄般的笑说,伸手爱怜的抚她额头,就像小时候的夏日午后,她在书斋里趴在桌上睡着时,他也会去摸她的额头,只不过那时是偷偷的,满怀忐忑的,全不如现在这么光明正大。
皇后听了他的话,霍然抬起头,迷蒙泪眼中尽是慌乱无措,伸手便捂住他的唇,“不许你说这种话,旻晗……不许再说……”
不再是至尊圣上的称谓,一个你字一声名讳,唤入他的心坎,“恩,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能不能再叫一次?”就像最最平常的夫妻一样,唤出那个除了父皇母后就再也没人唤过的名字。
这话如刃割在心口,喉中滚着涩浓苦意,吐出来的话也是支离破碎,“旻晗,你一定不能有事,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他搂住伏在身前痛哭失声的女子,莫名心头透出怅然又带欢喜,如果这一刀能逼出她的情意,让她的心中能有自己的存在,那么即便再多刺几刀,也是值得。
有时他也奇怪,作皇帝作到自己这个份上,如此在意一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太过失败,会不会自己就是历史上那种专宠后妃而最终引致国乱的昏君?可是他管得了天下万民,却独独管不了自己的心。
为了她,他可以赐死淑妃,可以提携曦凰授她兵权,一力扶植赵家,他为她作了许多,不管她是不是看得见能否感受,这一切都是他甘愿的。
幸而她不是妲己也不是妹喜,她是以端肃持重而闻名的贤德皇后,她值得自己全心来对待和爱护。
“玟蕊,不要哭,我一定好好活着,我们的将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们要相扶相携走完这一生,他们会有满堂的子孙,曙光才露,他又怎么舍得丢下她一人来走完人生这漫漫长路。
皇后从他肩上抬起头,哽咽细语道:“你答应我,不到百年谁都不能先走一步。”哀切的语气,似恳求又像在求诺。
“好,我答应你。”他满心的欢喜,修长手指摩挲她无暇的脸庞,目光无限眷恋,却不妨胸口一阵血气上涌,他别过头去,闷咳声中喷溅出点点猩红。
“旻晗!”在皇后惊措声中,帘帐外传来副统领的叩见传禀。
皇上仰靠在软垫上,面色更加青白,连眼神也萎顿下去,安抚住皇后后,让她传副统领进来。皇后拭掉他唇边血渍,又担忧的看他一眼,这才转身出去传人。
副统领进来后跪地回禀,各宫已经暂且封闭,紫元宫内盛宴正开,消息还未传过去,等等诸如一切事由都安排了妥当,皇上闭目听着,淡淡颔首应准。但在说到那名刺客的时候,副统领突然断了声。
皇后立在榻边,一直忧切的看着皇上,目光不敢稍移半分,此刻见副统领讲话犹豫,也不由得转过脸来看他。
“说下去,你从刺客身上看出什么了?”皇上睁开眼,眸光犀利扫来。
副统领一惊,头更加垂低几分,斟酌后小心开口:“末将发现那名刺客瞳色有异,似乎……”
“似乎是什么,说。”皇上声音冷下。
副统领沉声道:“似乎有外族血统。”
皇后刚才情急下并未细瞧那人眉眼,但可以确定长相上是与一般汉人无异的,没料瞳生异色,竟然是个外族。再联想到太医所说刺客刃上所用的毒药来自塞北,心头不由一阵寒战。区区一个刺客要混入内廷绝不容易,除非有人暗中襄助,而那人势必要对宫中禁军调动十分熟悉才行,甚至那人自己可以调动禁军……而在宫中有此权利又恰是外族的人,只有……
这个念头犹如炸雷,在心头轰然响过后,就再也无法忽略过去,越想越是可疑,原本皇后就觉得那人文雅中隐藏邪秽,恭顺下难掩贪欲,已是万般的厌恶,此刻猜测他假借宫中置宴,人员流动复杂的机会弑君乱国,或者他蛰伏在宫中那么久等的便是今天这个天大的机会,皇后这么一想竟然也是顺理成章。
皇上倚靠床头,脸上神色不动,淡淡吩咐道:“将北狄来使安置在晨华宫,加派禁军保护,紫元殿内所有臣工到德政殿前侯旨,无朕手令谁也不能出入宫廷,然后把韩楚人招来。”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一切安排妥当,北狄人肯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但在事情未查明前不宜妄动,所以只能将他们先软禁起来。宫门落锁禁严,恐怕是皇上也要动手清肃宫廷了。
副统领应命而出,皇上用袖子捂着嘴低低咳嗽起来,皇后忙走过去轻抚他的脊背,“陛下先放宽心思,调理好身子要紧,来日方长。”
他垂下手,袖口上斑斑点点的都是血,“我如果此刻倒下,玟蕊,谁能来保护你。”皇上似极为疲累的开口,声音微弱的好像随时会断。他掏出衣襟内贴身藏着的一枚符节塞到皇后手中,强撑起最后一点意志对她说:“我给你调用所有禁军的权利,在我醒来之前,一定保护好自己。”话落,终于再也撑不住的昏厥在她肩头。
皇后虽掌六宫,但兵戎全部归辖于天子,旁人无权调动,除了她手中那枚九龙符节,不但能调动龙翼卫和禁军,甚至能调动京畿卫和城外羽林卫。
在这危机四伏的宫廷,为了保她安全无虞,他情愿将兵权相授,他给她的何止是爱,更多的是信任,一种超越帝王底线的信任,将兵权交予后宫,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皇后紧握住手中符节,披着风氅坐在外殿凤座上,目光怔怔盯着殿角一支鹤形长颈灯,面色肃寒,太医和医侍全部侍奉在内殿,为皇上全力施救。
韩楚人被宣召来的时候,也被满殿戟光森寒和进出匆匆的医侍震住,目光虽然有些茫然却也不敢到处乱看,敛袍跪倒在殿中。
“臣叩见皇后。”
皇后转过眼,冰冷目光静静审视跪伏在地的那个人,这恭顺卑谦的表象下,到底藏了多少阴谋诡计。
韩楚人跪地叩首,额头点着冰凉的地砖却迟迟也不见皇后出声赦礼,越等越是心焦,耳旁传来衣衫梭梭曳地的凌乱声,可见时时有人出入,却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终究按耐不住,悄悄瞥过头去看隔开内外两殿的垂帘深帐。
“你看什么?”冷不防皇后声音自头顶传来,惊得韩楚人打了个寒噤,“皇上招臣前来,不知……”
皇后拂袖而起,从玉踏上走下,居高俯视卑微跪地的男子,冷冷道:“皇上暂时无法见你,你就在这里跪侯吧。”说罢,转身走回内殿。
太医为皇上换汤用药,用针灸过穴,用火罐拔毒,寒山雪参,千年当归,但凡能用的东西一应的用上,一个多时辰后总算见皇上脸色稍透红润。
严太医净了手后,走到暖阁一角朝皇后复命,“皇上体内毒症已解,只待将余毒慢慢拔尽就无大碍了。”
老太医端重持稳的一句话对皇后来说不啻于天籁之音,吊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终于缓缓归位,皇后喜不自胜,就差合掌感谢上苍垂顾了。
“皇上是天之子,自然有上苍庇佑的。”老太医如释重负般的笑道。
皇后给予体面的褒赞一番后,命他们太医院的太医侍正务必要尽心周道,太医揖手退下。直到此刻一切大定后,皇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呆呆立了一个多时辰,所有惊涛骇浪都挨过去了,方才觉得疲累不堪,她坐到贵妃榻上,一手扶额,缓缓揉按太阳穴以解乏累。
宫中梆鼓更声打响,这一折腾已经快近子时,青儿悄然进殿为皇后端上提神的香茶,连祝梨也同来陪伴皇后,在她手边放一炉淡雅平和的熏香。
“我没事了。”皇后端着茶杯,指尖轻抚杯上青瓷花纹,脸上一抹浅浅笑容绽放开去。
只要皇上没事,一切就都不足以为虑,她揭开茶杯,轻吹茶汤,吹散了袅袅雾气,尚来不及喝上一口,殿外传来杂沓脚步声和喧动争执,引得她频频蹙眉。
“是谁在外面喧哗,青儿你去看看。”皇后头也不抬的吩咐。
青儿转出内殿,片刻后外面喧闹声又静下,她返回时身后跟来一员将士,身上佩剑已在殿外解下,戎装却十分英挺。
“末将是守卫崇武门的禁军校尉连茳,拜见娘娘。”年轻将领跪倒殿下,估计也知殿内情况,所以把声音压了下来,但其中仍透出几分焦切。
“崇武门怎么了?”皇后将手中茶杯递给青儿,摆手让他起来。
“城外飞羽营刚才悉数入城,此刻已经将皇宫包围。”将领的面孔苍白,连嗓音都十分干涩,“他们主力都集中在崇武门,领军的白将军说宫内有北狄刺客,要入宫护驾,让我们开门。他们这种架势末将不敢擅专,所以……”
“别说了。”皇后挥手将他的话打断,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搅得脑中一片纷乱复杂,各种念头闹哄哄的挤在一处,她按住额头,竭力压下心中颤栗。皇上遇刺这事十分隐秘,就算崇政殿前跪侯着的大臣此刻也未必洞悉情况,怎么城外飞羽营就知道了?
会不会是……一个不好的预感从脑海深处浮现,曦凰此刻不在京中,飞羽营全由白懿代掌,十五万铁骑足够踏平这个皇宫,但他们不会贸然动作,如此所为欠了一份冠冕堂皇。
但如果宫内有北狄人作乱,为了保护皇上安全,是不是就顺理成章了?今日一曲惊心动魄到底是不是他们事先预谋好的?或者这是他们与北狄共唱的一曲双簧?那个跪在殿外的男子,又是否对此知情,又可曾参与?
她望向重帷深帐,那层层叠纱后躺着的那个男子是她夫君亦是这个天下的主宰,此刻却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