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地站在他的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亭外桃林,桃花早已飘落,桃树已经长满青青的树叶,只有地上桃花堆积成冢。雪鸿轻轻地哀叹一声。
叹息声音惊动身旁的看花人,他吃了一惊,似乎对她的不期而至十分的不知所措。
雪鸿惊诧地看着这张陌生的脸,他慌乱地垂下头去。
“雪鸿!”章鹏端着一个药碗,从亭下几步跑了上来:“雪鸿,你来了多久?”
“章鹏!”雪鸿甩甩头发惊问:“他、他是谁?你告诉我他是谁?”
“他?”章鹏一笑:“他是我刚刚收留的花匠,他叫、叫谷十八!”
“古十八?花匠?”
“是啊,古十八,你可以叫他十八哥。他又聋又哑还是驼背,年纪这么大还在街上被人欺负。我那天看他孤苦伶仃还浑身是伤,只好带他回来做点粗活。十八哥,十八哥!”章鹏端起药碗,耐心的用手比划着说:“吃药了,到时候吃药了,你懂吗?”
古十八笨拙的点头,啰嗦着端起药碗,还未喝进嘴里,已经泼湿胸前一大片。
雪鸿无奈的叹息一声。章鹏看看她笑说:“你怎么啦?人老了就是这样,你跟我到了这个年纪,只怕还未必有他这样利索。”
“不是啊章鹏,”雪鸿忧伤地说:“我刚才,刚才看见他看我的眼神,好象是义兄啊!义兄的眼神我最熟悉不过了!真的是他!十八哥,你看着我,你看看我,求求你再看我一眼啊!”
古十八惊悸地啰嗦一下,手里的药碗掉在地上,“砰”地摔得粉碎!
“雪鸿!雪鸿别这样!”章鹏连忙拉开她:“你冷静一点,你这样会吓到他!他又聋又哑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见的!我跟你一样,也好想念裕真!可他已经死了!这是事实!他真的已经离开这个人世!”
“是啊,他死了!他真的死了!”雪鸿心里一阵抽痛:“我亲手摸到他冰冷的遗体,看见他的脸对我不再有任何表情!我亲眼看见他的遗体跟藤野一起被火焚化!但是章鹏,为什么?我总是感觉得到他还在人世,他在我看不见他的角落看着我!我好想见他一次,一次就好!我好想见他!”
坐在轮椅上的古十八凄楚地看她一眼,忧郁的别过头去。
“雪鸿,”章鹏无奈说:“人死不能复生,你看开一点,不要再对他心存任何幻想!”
雪鸿闭上眼睛,流出两行清泪,无奈地慢慢转身离去。
“雪鸿!”章鹏追上前去,伸手将她紧紧抱入怀中,眼泪掉了下来:“雪鸿,我爱你!”他想不出用更生动的话来将她挽留,可是说出这三个字却明显地觉得自己有些底气不足,比起裕真的死亡阴影,这三个字在她心里是何等的微不足道。雪鸿没有动,她静静地说:“章鹏,我会记得我对韵儿的承诺,也会记得跟你的誓言,你跟我说过我们生不同衾死同椁,我会回来的!”
她凄婉地回过头去,迫使自己不再眷恋这双炽热深沉却痛楚无助的眼睛。
“她,她就是这样跟我道别吗?这意味着什么?”章鹏看着她孤独的背影,颓败地坐在地上:“我感觉她就这样离开我了!她觉得愧对裕真,她宁愿选择死去的裕真,她不要我了!她真的不要我了!”
古十八蹒跚着走过来坐到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陪着他一起泪洒衣襟。
经过一番番生离死别的红尘中人,依然在他们无奈的红尘中继续他们的人生旅程。时光不停地流转,又是秋去春来,转瞬已过四年。日日高章园,只有樱儿琅琅书声,徒添生机。
梦箫依然是每天守在花圃里开满百合花的小坟前,不厌其烦的跟韵儿说着从前风花雪月的往事,或是吹箫为她解闷。
“姐夫!姐夫!”韵儿提着一壶酒,兴匆匆地跑过来说:“姐夫,鹏叔刚刚酿了一种新酒,哑大叔要我提来给你尝一尝!”
“是什么酒,特别要提来给我?”
“鹏叔说你是千杯不醉,所以他专为你酿的一壶酒,叫你一杯就醉!”
梦箫笑了一笑,掀开壶盖,隐隐就闻到一股沁人脾肺的幽香,这熟悉的香味,让他仿佛中看见韵儿淡著脂粉俏立眼前,他怔怔的甩甩头发,昂首就是一饮而尽。谁知入喉之下,这酒冰凉苦涩难以下咽,风味全然不同于刚才闻到的醇浓的酒香。
“怎么样,姐夫?”樱儿笑盈盈地问他,再看梦箫真的已经摇摇欲坠,她皱眉问:“你不是真的一杯就醉吧?”
“我、我没有醉呀!”梦箫口齿不清地说:“不过,这酒好奇怪。闻一闻,就好象看见故人,忍不住要撩发酒瘾。它入口冰凉,似乎是想穿越愁肠贮存热泪。苦涩之后,反而酒味更加香醇甘烈,让人觉得醉翁之意并不在酒,更加愿意为它长醉不醒!这种感觉,就好象、好象是思念的滋味一样!樱儿,这、这是什么酒?”
“是相思醉!”樱儿说:“你果然跟鹏叔说得一样!鹏叔说平常的人喝它只是一种普通的酒,只有尝过相思的人沾唇即醉。可是越醉的人心里会越清醒,因为这世间没有任何一杯酒能缓解相思的苦楚,反而只会徒添相思!”
“相思醉?不就是鹏叔为他自己所酿的相思苦?为什么他一直都等不来雪鸿姐姐?”梦箫怆然落泪:“为什么我也一直等不回韵儿?我究竟等了多少年了?”
“姐夫,你别这样!”
“我明知道韵儿已经不在了,我还在欺骗自己她没有死!就算我偶尔清醒,我还有满怀希望盼着她的魂魄有天回来将我探望!”梦箫的泪水控制不住滴落下来:“她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回来?等她回来的时候,整个高章园都能听到她快乐的脚步,她的欢声笑语一路洒向桃花深外,再没有人觉得高章园里伤心凄冷。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她留住,直到她老了,老得我不认识,我也不会放她独自回去!”
“姐夫,”樱儿凄然:“这些年,我都没有看你哭过,我好担心你!”
“我不哭,是我一直认为韵儿回来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我一直耐心等她,虽然想她,但并不觉痛苦。只是刚才喝下这壶相思醉,我才突然想到,一个活着的人,鹏叔都等不回来,韵儿长眠地下这么多年,只怕容颜早成尘土,我真的能等到她吗?”梦箫突然泪如泉涌:“韵儿,哥好想你,你知道吗?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没想过要回来看看我呢?”
“姐夫,”樱儿抹泪,强颜一笑:“姐姐不来,她一定是生气了!她临走的时候,她说你是堂堂男儿,要保家卫国有番作为,她不要你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可是,我陪在她的身边,是因为我答应她,要留在高章园照顾你!”
“所以,所以我想了很久,我要走了!”
“你要走?”梦箫大惊失色:“为什么想到要走,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我不能再待在你的身边,让你有借口萎靡不振,等一个等不到的人活在一个并不现实的梦境!姐夫,”樱儿抬头笑说:“其实,我还有一点点思念父亲,怀念故乡的母亲。我想知道雪鸿姑姑将我父亲葬在哪里,这些年了,我都没有回去上柱香,实在不孝之极!”
“樱儿,我、我赖在韵儿身边,不关你的事!”
“我知道!姐夫,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你的照顾,你就让我走吧!”
梦箫无奈:“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樱儿仰脸一笑:“等你心里想我,跟想姐姐一样多的时候,我就回来!”
“还说你长大了,就知道胡说!”梦箫摇头。
“姐夫,是你心里怨恨离别,还跟从前一样!可是在我看来,人如蓬蒿,秋风乍起则散,东风暖兮还聚,如果有缘,我们一定会再见面!是鹏叔昨日跟我说,乱世之秋,叫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我这次其实是想回东京学医!”樱儿笑着伸出手:“你可得作好准备,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会看见一个伟大的医术家!不论你在哪里,我一定会找得到!”
“你心里有梦想,我就不再留你!”梦箫握住她的手:“你自己好好保重,我叫环娘摆酒为你饯行!”
当晚,樱儿耐心地将这些年跟梦箫所学的课程作了一个总结,算是对他为人之师的厚报。
梦箫十分满意。
酒席上,两人默默举杯,默默的眼神表示对彼此的祝福。如今的樱儿,已是十足的高章之风,她淡泊名利傲视红尘,她为自己决定的远行而暗暗喝彩,为能效仿雪鸿的流浪而沾沾自喜,至于前路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与不幸,她根本未曾考虑也毫不在意。她甚至会为此感谢老天,感谢老天给她生命,让她在滚滚红尘中来去自如。
站在身如仙境的高章园内,她轻歌曼舞放声高歌:
“最喜天公爱吾甚 遣以凡胎落红尘
赐我霓裳舞白雪 赠我玉酒歌阳春”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还没学会体念痛苦滋味,就几乎已经失去所有亲人,离别在即,还不知道分离的苦楚马上就要替代独自流浪来去自如的兴奋。梦箫摇头,击着碟子笑唱:
“可恨青鸟信频传 白鹤怨我未返伦”
樱儿嫣然一笑:
“忆昔瑶台会群真 逍遥焉与今朝分!”
“好!”梦箫忍不住点头称赞:“我上一句接得夸张,而这忆昔二字,就足有四两拨千斤之妙!”
樱儿得意之极,她背上薄薄的行囊,一路气宇轩昂,拜别梦箫。
这一天,是1919年5月4日,梦箫送樱儿去车站回来的路上,看见几千名学生聚集在天安门前,揭露着帝国主义的强盗行径。梦箫挤身其中,慷慨陈词发表宣言,高呼“废除二十一条”、“外争国权内惩国贼”,从此,积极地投身于革命的洪流之中。
空荡荡的高章园,便只有章鹏带着他又聋又哑的驼背花匠,日复一日,孤独的守着花谢花开。
两人站在桃花林里,看见花儿红也流泪,杜鹃啼也心酸,他们将所有的伤痛驻守凄凉的苦楚通通埋藏心底,因为他们始终深信,他们思念的人终有一天会回来他们身边。
“今年的桃花,才开了几天,好怕它又开始凋谢!”章鹏无奈地说。
花匠叹息一声,再给他斟上满满的一杯酒。
“不是好怕凋谢,是已经凋谢了!”章鹏苦笑:“她还是没有回来,我们又要再等一年!”
花匠将脸垂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