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出头时他来到大阪。据说是出版社的人跟他说过,不去大都市,今后就会落后于时代。本该去东京,可身边的人都劝他,尽量离家近些好,他就妥协了。开始,长他三岁的姐姐和他抓在一起,后来姐姐嫁人了,他便独自生活。当时他正有希望成为漫画家,觉得就此回家太可惜了。
对于他的身体,我仅在初次见面时觉得有些吃惊,马上就不以为意了。不仅如此,见过几次后,我就被他吸引了。他性格开朗,博学多才,总是谈笑风生,一点也不让我感到枯燥乏味。最吸引我的,是他让我切实感到他非常在意我。当时,去他家玩是我的一大乐趣,但不能让别人知道,因为世人都认为年轻姑娘独自去男人的房间是没有廉耻的事,更何况是这个身体异常的男人,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不知会传出什么流言飞语。就是跟妈妈也不能说,否则她肯定立刻禁止我去那儿。我躲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偷偷去他那儿。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
然而,不幸突然降临了。有一晚,妈妈把我摇醒,说附近发生了火灾。不知道具体的起火地点,但外面嘈杂的人声显示,火势已经蔓延开来。
我和母亲一起跑到屋外,四周相当昏暗,可街上已经有很多看热闹的人。看到他们奔跑的方向,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柿泽巧就住在那边。我情不自禁地朝那里跑去。
离火灾现场越来越近,我的担心也开始变成绝望。失火的正是他居住的那片地区。人们已经开始扑救,但火势难以遏制。
我不顾一切地朝他家跑去。火舌已经逼近他家大门口,无法靠近。我又转到屋后,因为是一长排的房子,屋后有一条小巷。
我穿过迷宫般的小巷,好不容易来到他家屋后。这时,四周已是烈火逼人,浓烟滚滚。我呼吸困难,眼睛也很难睁开。
我拼命叫喊,敲打着他家的窗户。窗上装着磨砂玻璃,从外面看不到屋里的情况。
不一会儿,窗开了。我先看到了他的手,接着是他的脸。他拼命抬起身子,才打开了窗户。“来干什么?快走!”他对我说。我说:“我要和你一起走!”可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不可能的。窗上还钉着几根防盗的铁栅栏。就算没有它们,我也无法将他从窗户中拖出来。我能选择的只有和他死在一起。
他看出来我的心思,悲切地摇着头,说:“球你了,你快走吧。我怎么能拖累你呢?你应该加上我的寿命,长久地活下去。只要想到你能活下去,即便在现在这一瞬间,我也已经感受到了未来。”接着他将一个大大的茶叶袋递了出来,说:“带上这个快走吧,这是我和你结合后产生的幸运的作品。”我后来才知道,里面装的正是《空中教室》的原稿。
我哭喊着不肯走,他却微笑着关上了窗户,似乎连插销都插上了,窗户再也推不动。
我放声大哭,敲打着窗户。这时火已经烧到身边。闻到头发被烧焦发出的糊味后,我忍不住拔腿逃开。我抛弃了他,选择了活下去 。
可是,从那天气我就像痴傻了一。失去他的悲痛和让他赴死的悔恨,每时每刻都在折磨我。我无法进食。只要下去,说不定我就会死去。救了我的正是你,拓实。
得知怀上了他的孩子后,我决定不管怎样,一定要活下去。我觉得这是我的使命。我细细回味着他最后时刻说的那句话:“即便在现在这一瞬间,我也已经感受到了未来。”我相信,他的未来就在我的腹中。
我无法说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我固执地闭口不言,也根本不听周围的人劝我打胎的意见。就这样,拓实,你被生了下来。
下面写的都是我的解释。如果你不愿读下去,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没有资格非要你读下去,但姑且写下来吧。
我的梦想就是把你抚养成人,无论如何也要完成这件大事。然而,对于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办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我家收入很少,难以给你提供充足的营养。更不幸的是,我由于身体病弱,没有奶水。我觉得如果如果这样下去,你的生命就像风中的烛火,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我想到了已去世的他。身患重病时,他没能接受良好的治疗,结果落下残疾,悔之莫及。我希望你能成为和你父亲一样了不起的人,但不想让你经历他的遭遇,所以将你的名字改成拓实。
宫本夫妇是我们的恩人,是他们将你健康地抚养成人。无论怎么感谢他们,都是报答不尽的。
如果你忘了我,那也没有关系,但一定要终生孝敬他们二人。还有,你要好好活下去,实现你父亲的未来。我的愿望就是这些。
麻冈须美子
拓实坐在护栏上看完了信。看到一半时,他便忘却了硬而窄的护栏带来的疼痛。
他首次接触到生身父母的事情,其中就有“自己为什么被生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
“读完了?”时生问道。
“嗯。”
“怎么样?”
“什么?”
“感想。不会没什么触动吧?”
拓实撇着嘴站起身,小心地将信叠好,放回信封,递给时生。
“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
时生立刻目露凶光。“当真?”
“你生什么气?没什么新鲜事,要说有,也只有一丁点儿关于那位漫画家的,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
“是啊,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也没给我留下什么遗产。”
“你为什么只会用这种语气说话呢?”时生悲哀地摇了摇头。
“那你要我用什么语气?你以为我看了会深受感动?非要我痛哭流涕,你才满意吗?一时冲动生下来,养不起了就朝外一扔,写的不就是这个?”
“你,你到底读了这信中的哪一段?”时生气歪了脸,伸手揪住拓实的领口,用的力气相当大,“你父亲为什么要让你母亲去逃生?最后那句话你没看到吗?即便在现在这一瞬间,我也已经感受到了未来……你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吗?”
“不就是临死前说了句漂亮话吗?”
“浑蛋!”
随着一声怒骂,拓实眼前一黑,同时遭到击打,往后倒下。当他明白过来时,时生已经骑到身上,揪住他的衣领,用力摇晃。
“你明白面对死亡的人的心情吗?开什么玩笑!当时大火已经烧到眼前,在这种时候,你能说出未来这样的话?这是在说漂亮话吗?”
拓实看到时生的热烈夺眶而出,这使他丧失了强词夺理的气势。
“确信自己喜欢的人能好好地活着,即便面对死亡,也看到了未来。对你父亲说来,你母亲就是未来。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感受到未来。无论是怎样短暂的一个瞬间,只要有活着的感觉,就有未来。我告诉你,未来不仅仅是明天。未来在人心中。只要心中有未来,人就能幸福起来。因为有人教了你母亲这个,她才将你生下来。可你看看自己,整天牢骚满腹,不思进取!你感受不到未来不能怪别人,要怪你自己,因为你是个浑蛋!”
时生拼命地不停吼叫,拓实却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时生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锁,将他的身体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时生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般,半张着嘴松开了手。
“对不起……”他咕哝着低下了头。
“解气了?”
时生不做声,从拓实身上站起,拍打着牛仔裤弄脏的地方。
“这些话不应该由我说。我再怎么说,你不理解也是徒劳。但是,拓实,我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感到欣慰。”时生看着拓实,嘴唇的两端向上翘起,又道,“你想说‘反正你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对吧?”
“不,”拓实摇头,“我才不说这种话呢。”
“行啊,我的事怎样都行。”时生将信封放在还坐在地上的拓实的膝盖上,“我先回去了。”
拓实盘膝而坐,目送时生穿过马路。
37
拓实回到老婆婆家中,见每个人都坐在原位。时生仍抱膝而坐。大家都抬头看向拓实,随即又移开目光。
拓实清了清嗓子说道:“呃,怎么说呢?为了我个人的事情耽搁大家的工夫,不好意思。还是研究一下夺回千鹤的方法吧。”他在时生身旁盘腿坐下。
“话是不错,可又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竹美嘀咕道。
“像是在海边,有一大排仓库似的建筑。”
“光凭这些怎么够?”竹美撩了撩长发。
拓实拍了一下双膝站起身来,走到隔壁。
日吉已经醒了。他的手脚都被绑住,倒在榻榻米上,眼神锋利地盯着拓实。
“不定时联系行吗?”
日吉冷哼一声。
“快说,你们那个藏身地在哪里?”
“我不会说的,你刚才自己不是说过吗?”
“可老这么耗着,你们也得不到冈部。”
“反正你们也不想交出来。”
“又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想交也没法交啊。高仓不想交出冈部,可我不一样,我只想换回千鹤。怎么样,再做一次交易吧。”
日吉默不作声,满脸敌意,但心中无疑在进行各种权衡。
“稍稍动一下脑筋不就清楚了?这么耗下去你们达不到目的,还不如赌一把,说不定还能抢到冈部呢。”
“那个人,”日吉用下巴指了指高仓,“会同意你的提案吗?”
“他想干什么跟我毫不相干。重要的是换回千鹤。你不也一样?把冈部带回去是最重要的。”
“你想怎样?”
“还用说?就是这样呗。”说着,拓实将日吉扳过来,去解他手上的绳子。
“拓实!”
“喂,你想干吗?”
“不然还能怎样?”拓实看看时生又看看竹美,将绑住日吉双脚的绳子也解开了。
手脚都自由了的日吉立刻站起身来,背靠墙摆开架势。像与之呼应般,杰西也站起来,摆出进攻架势。
“竹美,你叫杰西别出手,我跟这厮回去,再带上冈部。”拓实回头看了看日吉,“这下行了吧?最初就是这么说的。”
日吉舔舔嘴唇,点了点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