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痛的不是被欺凌,而是所爱之人冷漠无情。
沈君淮辞别周玉笙,远远走上回廊,绕过几个弯穿过假山回屋去了。
27。
沈君逸以长子身份与母亲前往苏府探望了一下毫发无损的苏夫人,寒暄客套一番沈君逸就告辞离去余下母亲在府中与苏夫人聊天。
中秋将至,家中有很多东西需要采买,周玉笙是大少奶奶,要带着丫鬟出门去办这事儿,沈君逸是个好丈夫,自是要自告奋勇陪同前往。他从苏家出来便匆匆往家走,出门时便交代好要周玉笙到时刻了就到门外等候他出去。两个丫鬟拎着竹筐站在街角,周玉笙躲在屋檐下避着阳光,她穿了身嫩黄的襦裙,风一来,裙子便晃晃荡荡的摆动凸显了她那日渐挺出的大肚子。沈君逸远远看着,想这是个神奇的事情,周玉笙那般瘦弱的身躯,居然硬是腾出了一处不小的空间来安纳他的血脉。
那孩子落地后会是什么模样?像自己?亦或是像周玉笙?
总之不会有半分是像君淮的。
“君逸。”
“诶,夫人!”
沈君逸三步并作两步撵上去,挽起周玉笙的手替她理了衣襟便朝街外慢慢行去。
“方才我见苏家大公子过来了。”
“嗯?我去苏家也没瞧见他,原是上咱家来了?”
“我问候了一声,说是来找二叔的,看样子还有点急躁。”
这自然是不用多言的,苏翊辰上沈家来除了找沈君淮也不会做什么别的事儿了。沈君逸估摸着是佛堂被烧的事情让苏翊辰不得不来找君淮,但如周玉笙所说的匆忙的话,那就不止是为了一个佛堂了。
苏家是个不祥之地,接二连三死人就罢了,居然还让一只鬼给爬出来了。
午后沈家很是安静,院中偶有几声路过丫鬟窃窃私语的声响,苏翊辰心焦气躁,头顶着烈日,原本就如同病痨鬼的面孔在此时已经化作了入棺的模样,就差没人给他钉上那棺材盖送其入土了!这方苏翊辰急不可耐找上门来,那方沈君淮在卧房中睡得深沉,他满揣心事回房去思索他单薄人生的意义——娘亲死之后的,苏翊辰死之后的,苏翊辰魂兮归来重又登上人生戏台之后的,自然还有沈君逸帮他除了那女鬼的意义。
仇怨这种事情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成就的,那是井底的一丛青苔,时日长久以后方能够顺着石壁中的水流缓步往上爬,爬了十几年的岁月才终于出了井见到了外面新生的人世,井边一株海棠花在怨恨落井时尚未开花,待到他重又出来,却已经被人砍了枝桠独留一截干枯的树桩了。
苏翊辰是原何化为了他,他幼年时带着玩伴在苏家院中上窜下跑,四月间海棠结着骨朵他便夸下海口要将最顶端的那枝折下来送给他。不过孩童戏言,掉进井中莫名颠倒了身份的阴鬼反倒记得清楚。
连自己的恨意,都一并记下了。
那是否该报仇,这仇又要怎么报?
“君淮?君淮你在么?”
沈君淮趴在床上睡的迷迷糊糊,隐约听房门被敲响,外间人在呼唤他的名讳。阳光大盛,他都行将就木了是如何穿过花园来到门前呢?说不定是梦罢了。
“君淮,快开门,再不开我就硬闯了!”
一句硬闯立时惊醒了沈君淮,他翻身坐起来抹了一把额头睡出的热汗才发现不是做梦,而是苏翊辰确确实实在拍他的房门。他连忙穿上鞋迎着去开了门。
“实在对不住,我睡着了,没听见。”
苏翊辰已经精疲力尽,稍微一点耗损都足以让他折寿,若是君淮再晚一步,估摸着他就要瘫下去了。他苍白着一张脸,吭哧吭哧的喘粗气,进了房即刻坐下,扶着桌沿缓缓的喘匀这口气才开口说话。
“沈兄你倒是悠闲,当是一场梦?我便是就要在你这梦里喊你喊到死去?”
“睡迷糊了,是我的过错。”
缓过了一口气,苏翊辰倒是慢慢的恢复了一点精神。沈君淮给他倒了杯茶在旁边坐了,侧眼看他发现苏翊辰是愈发的病态了,从他开始显现将死之兆的日子也已过了几个月,这拖一天算一天的日子不知还能多久。
“若是大梦一场,我倒是还高兴了。”
“……这几日家中忙,我也没过去瞧瞧你,你身子如何了?听下人来报说你家佛堂被烧了,有折损何物吗?”
“我今日特地登门便是和你说这事儿的,纸包不住火,大约,我的身份怕是要败露了。”
苏翊辰将早晨去探望苏夫人时听到的一番话一一与沈君淮说了,前头的话兴许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叮嘱,但最后一句话着实让苏翊辰有点坐立不安的意思,他好不容易见了天日,大仇还未报身份却要败露了岂不是要糟糕。他自认不是个足够强势的人,若说是个活人还好,如今他是只鬼,身份揭穿,有的是法子叫他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院子里走过两个丫鬟,不知道是说了些什么玩笑话,突然笑闹起来,一路追打着去了。沈君淮在这少女的笑闹声里陷入了沉思,他面对着苏翊辰沉默不语,想说的话憋在心口无力吐出。
苏夫人要知晓苏翊辰真实身份了,可是他沈君淮应该说什么?
我替你杀了苏夫人了却人生苦恼又或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还是魂魄归去吧
在此时此刻,倒是怨恨起自己的胆小如鼠了,若说肯干脆个一分半分,也不至于走到如今这样的田地。
“翊辰,不论苏夫人知晓与否,我们不如都尽早把此事了解了吧。”
“你这是何意思?”
“在你被揭穿,或是重归地府之前,我们……把你的心愿了了吧。”
那两个嬉笑打闹的丫鬟又穿过院子走过了沈君淮的房前,嬉笑声渐小,言谈中掺杂了诸如隔壁家的那个小哥倒是生的不错这样的话语。苏翊辰在这隐隐约约的谈论声中看向身侧的沈君淮——目光深沉,神情严肃,倒像是半分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归来数月了,一直都是在为复仇而活,如今终于要迎来想要的,却为何又觉得,略有失落呢?
八月桂花香,四月海棠春,他记得十五年前说要去把顶端的那枝海棠折下来,就待花绽放便立即付诸行动,花还未开,他就落了井,井水从四面八方淹没他,进了他的口,入了他的耳,模糊了他的眼睛,最后没过了头顶,死亡铺天盖地而来。他为此一个愿望咬牙支撑了十五年,如今终于要得到,却又要伤心了,是为何呢?
“心愿一了,我就要回地府去了。”
“嗯,存活在世间的人生千疮百孔,倒不如归为尘土来的自在。”
“……君淮所言……极是。”
入了地府,便再也不见沈君淮。
生死两茫茫,隔了忘川,隔了黄泉。
纵是耗尽一生,也不会相见了。
苏翊辰倒是突然想落泪了。
“时候不早,我回去了。”
“我差人送你。”
“不必。”
沈君逸在亭子里咽下一口桂花茶,花香满溢滑过喉咙深入肺腑,顿觉舒爽不少。
“他就这么回去了?”
“嗯。”
桂花茶是周玉笙让丫鬟摘下的桂花晒干做的,时节恰好,花香自然也就比往日里的要浓郁上很多,沈君淮看兄长喝的高兴,自己倒是没有任何想要品尝的心思。
“大哥,你说……”
沈君逸放下杯子冲他一摆手打断了未说完的话。
“我知你要说什么,报仇报与不报问我作甚,你才是这故事主角,戏要怎么演,得你自己来。”
“……”
“不过……”
沈君逸突然倾身过来,额头几乎要与沈君淮的抵到一处去,他眼神暗沉,此时瞧着沈君淮颇有一些别的意味,但是沈君淮品味不出来,只觉沈君逸的暖暖的呼吸都喷薄到了自个儿脸上,就像眼神一样意味复杂。
“只要是你要做的事,大哥必定都帮你办到。这个仇,你要报,我就替你报了。”
沈君淮有一瞬的目眩神晕,他有一种跌入了沈君逸铺好的陷阱里的错觉,那陷阱里全是柔软的利刺,尖锐的顶端扎破了血肉,却又柔软的让人在疼痛里不住继续往下跌去,越跌,就越深。
仇恨未结束,却陷入了另一层情愫里。
叫人,手足无措。
28。
京城是天子脚下,较之扬州自然热闹有余。沈君淮在京城里度过了十年的时光,那时他与沈君逸所住的宅子是沈老爷旧友的,其人并不在京城落脚,这大宅久无人居就被拿来做了顺水人情,给沈家送上京的两个公子住了,同住的还有沈家的管家和哺乳了两兄弟的奶娘。
乳娘已经四十多岁,两位少爷一个九岁一个五岁,她用奶水哺乳了两个孩子的婴孩时期,如今大公子上京了,她自然就跟着来了,可却高兴不起来——二公子没了,刚从她怀中下地几个年头的二少爷君淮,死在了苏家的井里,老爷爱慕苏家的二夫人,陡然没了儿子却也没有去寻找尸骨,而是嘱咐了她与管家,带着苏家大公子同大少爷一同上京,并且一再叮嘱了苏家大公子从今日起,便是沈家的二少爷。
那个她带了五年,跌进了苏家井里再没起来的二少爷,被其他人顶替了。
奶娘在一边怀念二少爷,一边可怜苏大公子的伤心境地中一路哭着来了京城,大少爷坐在马车里,拿着手帕时不时到她身边来替她拭去眼泪,而那如今唤作沈君淮的苏家大公子,未曾张口说过一句话。
他被吓坏了,日日都在一起的玩伴,在半夜里被丢进了井里,偏偏他在树后借着月光看清了所有,他听见井里有扑水的声音,玩伴模糊不清的呼救声撞在井壁上而后落进水中,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却没有一个人来助他,只得眼睁睁看着玩伴慢慢的死去。
'翊辰,今日起你就是我沈家的儿子,切记你叫君淮,沈君淮。'
这不是弟弟的名字吗?弟弟他叫沈君淮,我叫苏翊辰啊!
母亲没了的时候,他伤心的落了几滴泪,兴许是孩童心性作祟,那几滴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