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没什麽好问的,我自己心里都明白,不是吗?
沈约从来不拒绝我的要求,从来不,就算会要了他的命,他还是会替我完成的,这个大傻瓜!
兰操扶住我的肩膀,一只手扣住我的脉门,一股温暖的气息顺著血脉向四肢散布,我隐约瞧见她低垂了眼睛,皱著眉头道:“师父他老人家得知师兄擅自做这样的事情,差点没气个半死,偏生这个时候师兄又一个人失踪了──”
失踪了!?我的心随著她的叙述提到了嗓子眼儿。
“费尽力气将师兄找回来时……”
找回来了──我的心又随之放下。
“师父询问他,才发现,他已经,记不清事情了。”
记不清了?
我有些迷茫地拽住兰操的手臂,“什麽意思?”
☆、19
像没听到我的问话似的,兰操自顾自地叙述,冰雪一般的脸庞也挂著点点泪花,“师父也已经看开了……他老人家说,师兄为了你,先毁修行,後断寿元,已经──已经──”
已经什麽?
“已经无药可救。”
“不会的!不会的!怎麽会无药可救呢……你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我慌张无措地扣住兰操的肩膀,“无论付出什麽代价我都愿意承担,请一定,一定要救救他!”
兰操挪开我的手指,神色悲戚,空洞地看著我:“你以为我不想救他?你当这句话我没有说过吗?可是,没有用!没有用的,皇帝陛下。”
没有用了。我脑袋里什麽也没有了,全是空的,空的……
“师父说,师兄不记得前事,这对於他接下来的岁月而言,未尝不能说是一件好事。”我听见兰操这样告诉我。
“师兄虽然不记得了,却执意要返回长安,我带他进了城门,他又慌张地要逃出来。最後,我在长安郊外替他寻觅了一处道观,嘱咐一番,也便离去了。师父说,这样而来,我与师兄,缘尽於此。”
长安郊外?tt
为什麽呢?失忆了都记得要来找我吗……可是到了城门口为什麽要逃呢?既然要逃为什麽不索性逃得远远的?
“但是──你与师兄,未曾缘尽。”
我蓦地抬起头来,惨淡一笑:“老家夥骗人都不打草稿的,他都记不得我了,如何能说缘分未尽?”
兰操幽幽道:“我也问过师父同样的问题。本来,我不应该来找你的,可是……可是……我不想以後只有我一个为他而痛苦。我相信你也是爱他的,因此,你也有权利知道真相。”
这真是女人矛盾又扭曲的心理,就算她是个修道的女人,也不能幸免。
“你呢?要去找他吗?看一看师兄,会不会再一次地,爱上你。”
“不──”我坚决地否定,毫不犹豫,“缘尽了就是缘尽,他既已不记得我,我又何必去给他添麻烦,修道本就是他最执著的追求,我对於他而言,不过是──是一场意外。”
兰操又笑了,泪光中的笑意格外动人:“道家有言,世间没有意外之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是吗?那我倒想见识见识,所谓命运。”我扣住桌角,扬眉看她。
“想知道吗?临走之前,我曾为你与师兄卜卦。”兰操拭去泪水,真诚而飘渺的目光注视著我。
“听听倒无妨。”我的语气放得很尽量轻松,面上绽放出一个豔若桃李的笑容。
谁说过的,我心里越悲伤,脸上就笑得越好看。说这话的人必定很了解我。
“南国有枝,共结连理。”
“这算是什麽卦?”
“卦象者,似是而非,若有还无,模糊而朦胧,千人千面,若叫人一眼就瞧出端倪,也便不叫卦象,而叫唬人了。”
“那我要什麽时候才能懂?”
“时候到了,自然能懂。”
兰操的面孔又一次模糊,连她的声音也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头痛欲裂,脖颈那里沈甸甸的,让我好想睡觉。
“陛下,陛下!”什麽人在呼唤我。
额头好凉,全身却热得要被烤焦了。
“怎麽回事?”tt
“陛下,陛下──像是,高热之症。”
高热?谁发烧了?我迷迷糊糊地这样想,不自觉地伸手去摸索──对了,沈约,失去了一半寿数,失去了所有记忆的沈约,他怎样了?
“沈……”我焦急地喊,喉咙却像被烙铁烫过,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在这里。”一只手将我伸出的手指尽数包裹。这手掌的温度与触感,真像那个人啊。可惜,仅仅是像而已。
我紧闭著眼,还是能感觉得到一滴泪珠漫出眼眶。又一次,我为了沈约而哭泣……想来,这一生的眼泪,好似都无条件奉送给了那个人。
那个人却已经不记得我了。
恐惧让我不自觉把自己蜷缩起来,这个时候,有一个人从背後抱住了我,他的姿势与沈约相仿,给我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因著这陌生的感觉,我猛然睁开双眼。
“陛下,好些了吗?”那个人从後方探手过来试我的额头,贴著我的後颈放心地笑起来,笑得我的後背都跟著他的下巴一起颤抖,“幸好──热度已经退了。”
我本能地挣动,一把将他推开──除了沈约,谁也不行,谁也不行,如今就算是那个沈约来了,也不行!
因为,他已不记得我了。我的沈约,不存在了。
我身上穿著白缎寝衣,头发披散,半坐在自己寝殿的床上,谢如墨靠床沿趴跪著,身上还是绛红的外衫,但脸色掩不住地憔悴。
“陛下别动怒,我离开就是了。”也许是整夜看顾我的缘故,阿墨的声音有稍许的沙哑。
我看见他这副样子,也没了责备他的意思,一手扶额,皱眉道:“我这是怎麽回事?”
“陛下在南书房批阅奏章,微臣进来发现怎麽也叫不醒陛下,才知道陛下竟然晕过去了,连忙传太医来探……陛下也真是的,怎麽批奏折批睡著了也不知道,著了凉,足足发了两天两夜的高热,现下可算是退了……”
我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兰操给的那火辣辣的一巴掌还隐隐作痛,“那个女子怎样了?”
“什麽女子?”阿墨疑惑地打量我,大概怀疑我烧傻了。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就是在南书房的那个……”
阿墨担忧地看著我:“微臣并未见到什麽女子,陛下一直独自在南书房批阅奏章,连喜官也没看见什麽女子……”
是了,我竟忘了,修道之人总不能这样大喇喇来见我的。话说,这托梦手段著实让我牺牲很大啊──足足烧了两天。
发生在那年秋天的那个奇异的梦就这样过去了。
此後我并未刻意寻找所谓“长安郊外”的道观来自寻烦恼。我想,大概只要再也不见面,也许就能够逃过去吧。
作家的话:
悲壮的一日两更
☆、20
自从父皇驾崩之後,院子里的白梅花就再也没有开过了,如是三年过去了,竟然开始一株接一株地腐烂凋零,到现下,已经死气沈沈地不像样子。长安的大雪掩盖了院中的荒芜,如今,自寝殿的窗户望出去,再也看不见高傲清雅的白梅花。
死死生生,本就是很平常的事情。我倒没觉得什麽,偏偏钦天监的一帮“神算子”天天逮著空儿就跑我耳边唠叨,说这个迹象是不祥啦,长安城将有血光之灾啦,更有甚者,编出什麽邪神灭世的语言,一定要我找个人来作法驱邪。
我说:“作法驱邪,这不一向是你们钦天监自己的活儿吗?”
钦天监的头头张衡拱著手诚惶诚恐:“陛下,兹事体大,实非我等能力范围之内。”
“这倒奇了怪了,连你们都管不了,谁还能管得了?总不能叫朕亲自上阵给你们驱邪吧?”我挑起眉头冷笑一声。
唬得张老头“扑通”跪倒,连声辩解道:“陛下,民间出奇才,这也不是未曾有过先例。陛下可下旨网罗道行高深人士,老朽虽不能驱邪,但可选出能用之人。”
“哦?这可有什麽讲究吗?”我顿时来了兴趣。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邪神临世虽然可怕,但是一旦找到邪神的克星,驱邪也就指日可待。”张老头激动得胡子都一抖一抖,“老朽卜卦可知,此位克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听到“卜卦”我的头都大了几圈,实在懒得陪他罗嗦下去了,因此道:“那此事就交给爱卿去办,若有消息,告知於朕。”
张老头这才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我从来不相信预言,亦不服从所谓命运,所以这件事仅仅是在心头一掠而过,并未觉得重要。既然驱邪仪式能安定臣子之心,在可承受的范围内,我没有理由反对。
“陛下!陛下!陛下!”
挥退了张老头,正恍惚著呢,突然就听见几声清脆而怪异的呼唤,声音是捏著嗓子喊出来的,活像宫里的太监装起小媳妇儿娇嗔……听得我脖颈後面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我盯著门口,径自好奇能发出这种的声音的是哪号人物,冷不防自窗口跳进来一只鸟儿,“扑棱棱”撞到我眼前,两颗眼珠琉璃似地盯著我瞧,嫩黄的喙一张一合,欢快地歌唱起来:“陛下!陛下!陛下!”
这鸟儿长得机灵极了,全身羽毛乌溜溜的,没有一根杂色,头上一绺飞扬的白色翎毛,两条小短腿金红金红的,在桌上蹦躂来蹦躂去。
我与它对视片刻,它微微偏偏头,神情严肃,似在谨慎考量著什麽……一只鸟儿也懂得思考吗?我开始对它产生了兴趣。
片刻之後,它拍著翅膀得出了结论:“饿了!饿了!饿了!”
果然,只是一只鸟儿。
我摸了摸它脖颈上细腻的绒毛,它友好地啄两下我的手指,接著宣告:“小米!小米!小米!”
还是一只挑食的鸟儿。
“你是谁家的鸟儿?”我饶有兴趣地问。
“陛下!陛下!陛下!”
我明智地放弃了这个问题,毕竟,我怎能指望一只鸟儿用人话来回答问题呢……
“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