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起小时候背的一句诗。t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我觉得冷,很想不相信他的说法,很想跳起来甩给他一个巴掌,怒斥他不要拿这些胡编乱造来吓唬我,但我最终只是把自己蜷起来──身下那个隐秘的部位痛得要命,我只能尽全力把双腿合拢。
就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难以做到。
沈约张开双臂,把我搂到怀里,“筠筠,别再问了……”
他话里带著浓浓的鼻音,脸朝著内侧,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算了,我才不信,风姿卓绝的沈大公子也会哭红眼睛,哭得连声音也变了。
阿绿微微张开的眼帘似在询问我,还要不要继续了?
我并没有闪躲,只是伸手在沈约背上轻轻抚摸了两下,“帮你恢复记忆的,是他,对不对?”
其实还有一个更为大胆的猜测,我没有说出口,也没有那个胆量去证实。
回答的是阿绿,“是我。就在他跟著你回宫,你第一次宣召他的时候,我在殿下盘旋,第一次看见了他。”美丽的孔雀轻轻笑了起来,“和人不一样,我眼中所见的,只是一个残破的灵魂。”
唯恐我不能理解究竟已经“残破”到了什麽地步一样,阿绿语气悠然,似在回味:“想象一下被虫蛀过的杨木料吧,原本光洁平滑的灵魂已经变成了坑坑洼洼的一团,中间一道长长的裂缝,很像一道横贯胸膛的巨大伤口。其实他并非失忆,只是活生生被撕裂了一半魂魄,因而好像一个行尸走肉那般活著。”
他玩笑般描述,我听得鲜血淋漓,胸口直发堵……可我不能去记恨任何人。因为我知道,使沈约遭受那般痛苦的元凶,最不能原谅的人,就是我自己!
阿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意道:“最开始我只是惊叹──怎麽一个残破到那样地步的人,居然还能活著?出於好奇,我窥探了他的前世今生,才发现,自己找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我与沈约之间离合聚散,悔恨痛楚,已经苦不堪言,他竟将其定义为“有趣”。
还真是恶魔般的嘲弄啊!t
他用手点点我,“你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两个人,魂魄中都是一样的伤痕累累。有趣的地方在於……”阿绿顿了顿,似在考虑措辞,“他的伤痕是拜你所赐,可你的伤痕也是因为他。哦,不一样的地方是,他就要死了……但是你却可以活著。”
“你,你说什麽?”我本能地感到害怕,是的,我太害怕了──怕沈约一直瞒著我的,是这个。
阿绿没有回答我,他交握的双手微微使力,只听“嚓”一声脆响,他手里的东西破了,流出透明的液体。我莫名地有些心痛的感觉,好像破裂的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东西,而且,一旦破碎,就再也找不回了。
沈约听见那声轻响──我明明白白地感受得到,他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就像经霜的茄子在寒风里发抖。他把脸搁在我的肩头,我忽然有一种奇异的错觉。
不是他在安慰我,而是我在抚慰他。他紧紧地抱住我,那就像是,我的身上有一种让他坚持下去的力量,他有了我,就可以坚定,他有了我,就有了一切的理由。
到底是什麽事,把他逼迫到了这一步?我找不到答案,只能茫然失措地看向阿绿,
那堆破碎的东西已经不见了,阿绿手中只剩下一粒小小的丸子,散发著极淡的晕光,好像薄雾里的星星。
他一手拿著丸子,一手抬起了我的下颌,“吃下去,乖乖的。”他这麽说,“阿筠,听母亲的话,母亲从来不会害你的。”
明明是那样美丽的青年,明明是那样凉薄的孔雀,为什麽他的嗓音听起来这麽温存呢?
我渴望母亲的怀抱已经很久了──久得我都记不清上一次被母亲揽在怀里抚摸是什麽时候。沈约许过我的,他要帮我找到我娘……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沈约慢慢地松开了我,我睁大眼睛望著阿绿,而後者伸出一只臂膀,像一个温柔和蔼的母亲那样环住了我。
我倚靠在阿绿的胸口,耳边只听得见他深情的呼唤──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母亲的样子,我想那该是和煦如三月春光的面孔,柔软如柳枝的怀抱。
“乖阿筠,张嘴……”
我听话地张开了嘴,这个时候哪怕他喂给我的是毒药,我也认了
☆、44
那粒丸子一接触到我的舌头,立刻就融化了,我甚至还没有尝出是什麽味道,就像是张嘴舔到了一层霜。
阿绿笑起来──又恢复了独属於他的那种,魅惑难言的笑意。
残忍而刻薄,美丽而淫乱。
我的“母亲”,我那才匆匆见过一面的“母亲”,如晨起朝露般,消失在梦中。
他一把将我推了回去,沈约飞身上前接住了我。
我身上的羽毛不见了──我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沈约微微牵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怎麽看怎麽有点苍白虚弱的味道。我的心突然像擂鼓一样剧震,阿绿说,孔雀的天性是吞噬,孔雀和後代是天生的敌人。
刚刚我吃了什麽?t
“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完,接下来就看你的了。”阿绿淡淡地说,他的姿态高贵而清冷,收起笑容的时候,他的气质和老师有些神似。
老师……有什麽事情不对,有太多的线索找不到答案。
“你走吧。”沈约冷淡地回应他。
“不──我怎麽能走呢?我还有一句话,想问我的乖阿筠。”阿绿笑起来,蓝眼睛里像猫眼石一样聚集著一条细而亮的光线。
某种阴谋的丝线。
“滋味怎样?吞吃後代,这样的感觉如何呢?要知道,那可是一只还没有出壳的小孔雀呀……若是长大了,不晓得该有多乖巧,多漂亮。”
他话音未落,我霎时觉得浑身冰冷,手脚麻木,连动一动指尖都困难,腹腔内升腾起一股作呕的感觉。
我扶著沈约的肩膀,忽而排山倒海地吐起来──已经没有什麽可吐的了,能呕出来的,全是酸楚的苦水和胆汁。
同时落下的,还有眼泪。
沈约不发话,既不辩解,也不喝止。他就静静地支撑著我,用手轻拍我的脊背,像一樽会动的雕像。
“他倒也真是心疼你了……苦心孤诣地瞒到现在。与此相比,我那外孙未免就有些可怜,还未能睁一睁眼,瞧瞧这个世间,看一看他狠心的父亲。”阿绿拈起一根线香,香燃到中间,金红的火点像一只眼。
“还不知道,他是像你多一些,还是像他多一些?”阿绿天真地发问,探究性质地朝我歪了歪脑袋,就和以前他作为一只好笑的鸟儿时审视我的那些动作如出一辙,“不过,你就不太像我,更不像你那讨厌的父亲……唔,倒有些像我以前的主人,一样的善良,稍微难听点儿,就是滥好心。”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阿绿每刺激我一下,我就捂著肚子呕出更多的苦水。眼泪像是某种腐蚀性的液体,划过面颊时,痛如刀割。
“差点忘记说了──我的样貌,就是照著我的第一个主人描画的。那时候我还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孔雀,他收留了我,教我修炼。等我能够化身成人的时候,那帮烦人的老头子终於允许我位列仙班,作神仙嘛,没有一个体面的样子怎麽行。我可不想和那些老头一个模样,於是就照著他的样子定下了自己的容貌。”阿绿的神色突然有些飘渺,似乎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那些淡薄的时光,“後来……後来……”
他笑道:“後来我便有了你。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是一颗蛋,唔,和你刚吞下去的那个是一样的。等後来破壳的时候,丑极了,偏偏赵兰渊拿你当个宝一样。他明知道,你根本不是他的骨肉。”
正在呕吐间歇的我闻声而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与思考。
赵兰渊是我父皇的名讳,而他刚刚告诉我,我和我的父皇连最後一点血脉上的牵绊也没有了。
“孔雀一族,都是美丽而淫乱的生物。赵兰渊这个愚蠢的家夥知道得很清楚……他居然肯认你,还立你为太子,我知道──”阿绿抚摸著自己的面颊,嘲弄地说,“不过是因为这张脸罢了。”
那张和老师一模一样的脸露出了一丝往事不可追的怅惘。
当年那些人事早已绝尘而去,踪迹全无。我宁可相信,父皇与老师最终是相伴相携的,哪怕仅有从黄泉路到奈何桥的那一段短暂的时光。那麽,前尘往事,也不再重要。他们谁对谁错,谁背叛了谁,谁伤害了谁──经年的岁月中,载沈载浮。守得心底最後那一点信念不灭,等到最终那一个人归来,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
相视一笑泯恩仇。
可是我和沈约呢?我们又要怎麽办?t
我已经不再适合掌控这个国家,我的那些抱负野心,在血脉亲缘消失的这一事实下,可笑得像一处泼错了地方的油彩。
阿绿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摸了摸我的发,类似轻轻抚过一潭静水,“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们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只是,除了北方。”说到最後,他的声线又一次颤抖,似乎有种不很分明的憎恨和怀念藏在里面。
什麽叫“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几乎想要奋起而质问沈约,这个傻瓜到底又偷偷做了什麽事情?
沈约紧了紧我的腰身,语气近乎祈求:“别问……”
我回应性地捏住他的手背,然而我听见一声闷哼,很像是困在铁笼子里的野兽,因为痛极而发出的呻吟。我的心直往下沈,低下头一看──沈约宽大的衣袖几乎遮住了手腕,只露出洁白纱巾的一角。
一角就足够了,因为那一角上,染著血迹。
阿绿的解释很是时候的响起:“不要责怪他,那时候他刚恢复记忆,你的灵魂已经破碎得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