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呆呆地走近:“翁楷……那翁仲又是什么?”
石人看着它好奇又有些害羞的样子,心里柔软了许多:“翁仲是古时候的人,后来所有守墓的人像都被称作石翁仲,而翁楷……”
他笑了一下:“翁楷也是古时候的人……”
“那却月呢?”十六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石人深深的看着它,眼睛就好像他头顶的天空,虽然缀着星月却还是分外清冷,十六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却拼命克制着想转身逃走的念头。
它还是想知道那个答案的。
良久,石人长出一口气:“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石人的故事讲得没头没尾。
他上来就说“我不知道他会法术”,然后摩挲着手里的断剑发呆,过了很久从剑柄里扯出根头发,十六只看了一眼,那头发立刻就碎成了尘埃。
故事没听几句,十六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小麒麟的方向。麒麟清醒的时候最爱听故事,从前飞觞被缠得没辙,半夜不睡守着它天南海北得讲,若它现在没事多好,肯定会凑上来一块听的。
十六不想一个人听这没头没尾的故事。
可是石人还是说,说他有次上战场之前却月交给他这柄剑,说要是他有危险了他会知道的。可是他上过那么多次战场,有时候受伤却从来不会失败,换了柄剑并不会有多大的改变。
直到他死的时候,一直都这样想。
“我不知道他会法术……”石人的眼神有点迷茫,“他说过有危险一定会救我,然后我就在这里了。”
十六不说话,他知道石人不是说给它听的,也就没有试图接话。
它只是低头去看那截断剑。
剑柄上复杂的图案应该是某种咒语吧,它在这山上待了这么久多少知道一些,那么之前救了石人,救了整座乌衣山的……就是一根头发?
却月的头发。
而这里是却月的墓。
十六很聪明,它不明白很多事,却可以很快学着去明白,所以再没头没尾的故事,听明白了,也就很简单。
那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
年轻的修行者做出一柄剑,抽出自己的一线灵力依附在头发上,嵌在剑里。剑若断掉就说明主人遇到了危险,剑上的灵力会被触动,自己做出反击。
所以他把剑交给要上战场的人时,并不担心。
他是玄门中的佼佼者,却并不懂战争。战场上拔剑的机会不多,那个人死于一只带毒的冷箭,这柄剑却始终沉睡着。
“我不懂法术,也不知道他懂,我以为他在说笑,”石人轻声说,“直到我醒来之前,都是不相信的……”
十六听着他翻来覆去地说,把这个故事听到不能再明白。
不过是一句话。
不知道他会法术,不知道他为什么救自己,也不知道他……喜欢自己。
二十三、这是你欠他的
喜欢到底是什么,那天晚上之前十六没有想过,而那天晚上之后,它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
它听着石人说过去的事,虽然那故事里都是别人,但是这静默的天地间,此刻只有他和自己。后来石人不说了,它试着把头放在他腿上,轻轻蹭了一下说:“翁楷。”
石人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嗯”了一声,摸了摸它的头。
十六呆了一下,然后安心地躺在他腿上,又蹭了一下。
他们都没再说话。天亮的时候,石人睡着了。
十六咬着衣服把人拖到草比较软的地方,然后趴在一边看他。石人睡得很沉,眉梢眼角都带着倦意,可那张脸也真好看,线条秀挺而精致,好像一笔墨字似的。
当然那时十六还不知道什么是墨字,“楷”这个字,还是后来石人抓着他的手,一笔一笔教他写的。
“翁楷。”十六静静地看着他,又叫了一声。
石人醒来之后,十六跟着他去巡查整座山,走到竹林里的时候,竹叶和脚踏上草的声音一样,都沙沙的,听得人心里分外安静。这时节已经没有竹笋,十六有些遗憾,石人像是察觉了它的沮丧,蹲下来拍了拍它的头。
这动作他已经做得很习惯了。
十六睁大一双眼睛抬头看他,皱了皱鼻子,哭了。
初遇飞觞也是在这林子里,那时石人也是这样拍了拍自己的头……那时它只顾着高兴,怎么也不会想到短短几天之间,自己和石人的距离就变得这么近了。
如果没有发生这么多的事,该有多好……
十六哭的声音不大,石人却着实有些无措,他想了想,又拍了拍它的头。石头雕刻的小兽却活灵活现,会下意识地在自己手上蹭蹭,他不觉有些恍惚,好像突然回到了醒来的那天晚上。
满目苍凉,一身孤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要去找第十六尊石像,那是却月的声音……却月却不在这里。
不在任何一个地方。
回忆在小神兽睁开眼睛的一霎被一声惊呼打断,石人猛地站起身来,向十六所指的方向看去。他们已经到了竹林边上,一道漆黑的裂缝横在地上,不太宽却深得看不见底。
十六看着,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立刻带他走。”
飞觞闻言,有些惊诧地抬起了头。
十六闻言立刻扑到麒麟身边,试图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他,满脸都是不同意。飞觞的手原本下意识地抚摸着小麒麟的头发,十六看着,也恨不得在那手上咬出个洞来。
“带他走,”石人目光灼灼让人无从逃避,“不然他会死。”
飞觞微微一震:“你说什么?”
“乌衣山本是聚灵之地,他原本可以自己吸收灵气慢慢恢复……”石人看着仍旧昏睡的少年道,“但这山上的灵脉断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虽然不太明白,但飞觞隐隐觉得灵脉断掉是件极要紧的事,石人竟然会轻易告诉自己,他这两日心神都有些恍惚,实在想不明白。
“我不说,你师父难道就不会告诉你么?”石人冷笑一声,忽然声色俱厉,“带他走!”
“这是你欠他的!带他走!”
十六惊呆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石人这个样子,而他做出的决定又那么不可思议。小麒麟在昏睡中发出一声无意识的轻哼,飞觞低头看看他,又抬头看看石人,不知是被他们哪一个击溃了心中最后一点犹豫。
他点了点头。
二十四、别
飞觞下山的时候,十六站在山顶冷眼看着。
一切似乎都和若干天前他第一次下山时差不多,却又大不一样。比如那时候山上山下大雾弥漫,雾气被繁密的花木染上了一层淡青色,而现在天空灰蒙蒙的,烧灼过后的山坡弥漫着还未散尽的烟气。又比如那时小麒麟站在身边,不停唠叨着要十六告诉它看到了什么,而现在十六身边是沉默的石人,他柔软的袍角被风吹起来,偶尔会拂到十六的脸上。
他们身后,是一样沉默的石兽们。
千百年漫长的生命中,它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离开,就如同不知道什么是罪恶、私欲和破坏。
飞觞背着小麒麟在视野中完全消失不见的时候,石人忽然说了一句话。很多年后十六孤身一人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才算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石人说:“要是飞觞年纪再大些就好了。”
再大些,再经历得多些,经历过世事的无奈,经历过人心的丑恶,才会觉得麒麟的纯真无暇分外可贵,才会懂得珍惜。
后来飞觞自己听到十六这样说时,觉得他们都错了。
有些事和年龄无关,只看你愿不愿意去做而已。
至少在当时,背小麒麟下山的时候,飞觞依然是不愿意的。
他心里很乱,不知道该带着重伤的少年去哪里,师父不知伤到何等地步,自己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回朱衣堂。
那柄剑刺进师父胸膛时没有试图援手,同门乱作一团时他也没有抬一下眼皮,这些已经足够被视为叛徒了吧,更何况还要带着小麒麟回去。
石人说,不带麒麟走,他会死。
整座山的灵脉都被切断了,其他的石头还好,受过重创又因为损失了灵气极度虚弱的小麒麟会撑不下去。只有和建立了约定的人在一起,才能通过彼此相通的关系,在灵气交换时获得一点生机。
不管怎样,这样关乎性命的事,飞觞无法拒绝。
更何况下山的路上处处焦土,自己身上诡异的眼睛早已消失不见,胸口却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呕吐感,这感觉和之前被师父推入险地,被逼着上山时感到的寒意纠缠在一起,让他甚至有了一种想一直走下去,永远不要回去的感觉。
灵脉是么……还有那句翁将军,也许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更多,若不是石人手中的剑出乎意料,朱衣堂得胜归去,带着无数的灵药异兽和却月留下的兵器手卷法门秘笈,从此一飞冲天,该是个多么欢天喜地的结局。
只不过郁焱没了一只手,而其他人被蒙在鼓里。不过就算被蒙在鼓里,包括自己在内的大家也该是欢喜的吧。
乌衣山多年以来藏在却月设下的法阵中,无人带路,旁人根本找不到,但只要走出来,便会发现熟悉的路就在眼前。而飞觞正停在路口,犹豫了很久。
背上的少年忽然发出一声细细的□。
飞觞好像被这一声刺到,他咬了咬牙,背着麒麟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不是师门所在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却可以找到水找到人烟,饶是如此他也走了整整半天的时间才听到水声,将背上的少年小心地放在地上的时候,却发现他睁着眼睛。
“水……”不知道醒来多久的小麒麟神智还不太清醒,唇上有一道清晰的咬痕。
飞觞忽然心中一痛。
他记得这只小兽多么爱撒娇,玩笑时戳戳它的尾巴都要撅嘴,而这次……他是一路忍住□,直到听见水声才开口么?
二十五、麟夜
小麒麟那天醒来之后就疼得没再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