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科多吓得浑身一激灵,暗自揣测,皇上莫非不想放过此事,反而想借此机会发作太子?面上却俯首道惶恐,连忙道:“皇上明鉴,奴才心里只有‘忠君爱国’四个字,只想着回抱圣恩,哪里会生出其他心思?只盼着皇上诸事宽怀,保重龙体为重!”
他是佟家这一代少有的佼佼者,做事颇合圣意,佟家这些年声势不若以前,反倒让皇帝念起旧情来。见他一脸忠心,语气也为之一缓:“起来吧!你接着说。”
隆科多忙道:“奴才不敢!”心里却嘀咕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皇帝上了年纪,性子也越发令人捉摸不透,心思一动,小心说了句,“奴才办事不力,有些关节还未理清,求皇上恩准,奴才这就去再细细查证。”说完已觉不安,大着胆子悄悄留意起皇帝的脸色
皇帝却未看他,定定看着远处眼神空茫,也不知听见了没有。过了半晌,方听到皇帝平静地说:“查什么?还嫌皇家的脸面丢得不够吗?此事到此为止,不准任何人议论此事!”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密贵人惨白着脸坐在梳妆台前已经整整一夜。
她望着镜上清晰可见的指痕,脑海里一遍遍重现太子铁钳般的指掌和满眼的杀意。胤禄闻讯赶来时她浑身已是僵硬麻木,宛如一具木偶般任他拉扯摇晃:“额娘,您怎么了?额娘!您不要吓儿子!”
良久之后,密贵人才回过神来,恍惚的眼神终于有些神彩,喃喃的应道:“我的十六阿哥!我的儿子!”眼泪已如决堤般滚滚滑落,死死将他抱住,哑着声音哀哀哭泣道:“我的儿子啊!额娘怎么这么命苦!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天降横祸到额娘身上!我还没有亲手抱过我的亲孙儿啊!额娘还不想死啊!不想的!”
胤禄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咬着牙劝解道:“额娘,好端端的怎么会说这个丧气话呢?您会长命百岁的!”她泣声道:“你不懂!出了这样的事,到头来全是我们女子的错!更何况,那还是太子!”
胤禄气极败坏地说:“我去求德母妃!她当时是亲眼所见的!全是太子太放肆太荒唐!他行为不端,其身不正,这与额娘何干?我去求皇阿玛,我不信他这么狠心,不问青红皂白就治额娘的罪!”
密贵人苦苦一笑摇头道:“这不是治罪!这是天大的恩典!为了你皇阿玛的脸面,为了皇家的尊严,给额娘赐下白绫,这是恩典,恩典!我不恨,不怨,你也不要去求她!她,她不会理你的!闹出这种事,额娘留在世上只会拖累你们俩个。还不如以死以证清白。”
胤禄吓得心魂俱裂,惊呼道:“额娘!您不要吓我!不会的!您会没事的!我,我去求贵母妃,对,求贵母妃,她会帮我跟皇阿玛说,这不关额娘的事!她最是心慈,定会帮我的!”说完一阵风似地冲出去。
“她不会!”胤禑不知来了多久,负着手站在滴水檐下冷冷地说。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胤禄疑惑地看着哥哥:“为什么?”
胤禑扯了扯嘴角讥诮地说:“因为,我撞破了她的丑事!昨晚在风鸣馆与太子密会的人,是她!”
胤禄愣了愣,不假思索的反驳道:“你胡说!”
胤禑看着气得涨红着脸的弟弟,冷冷道:“我没有胡说!”然后把他如何得了消息,如何领人去风鸣馆搜人,四阿哥八阿哥如何替她解围说了一遍,说完后哂笑道:“你说,她会不会恨我?她还会不会帮你?”
也不理惊疑的密贵人,自顾自地道:“她有什么好?一个个都护着她?太子,雍亲王,还有我最敬重的八哥,”回头望着满脸不可置信的胤禄,放重了语气道:“哦,还有我一母同胞的弟弟!”
胤禄年纪不大;却也不是天真不知世事;哪里还有不明白;布局之人的险恶用心?于是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去扯着同胞哥哥的衣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母妃那么疼爱我们,你怎么下得了手?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她的!”
胤禑面无表情地道:“我做什么了?她若清白无伪何需怕人知道?你那么护着她,怎么不去做她的儿子?你的心里还有没有额娘?不知有多少次额娘偷偷的哭泣,生了两个儿子,都不是她的!胤祄死了,你也只想着那个女人!额娘有没有受苦,你从来不关心!”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十五哥,你怎么了?贵母妃怎么样对你,你都忘了吗?因着母妃的关系,咱们俩才得以在额娘身边长大。额娘也只吩咐我们要时常在贵母妃跟前走动的不是吗?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劝你,还是别淌进那滩浑水比较好!”
胤禑撇撇嘴:“我心里在想什么?”
胤禄苦苦劝道:“你惦记王爵。想要什么拥立之功么?他在害你啊!你明不明白?”
胤禑冷笑道:“你有个有身份的额娘护着,我可没有!我若不早做打算,莫不是等人乾坤大定的时候再琢磨么?只怕那时候连茶渣子都没得剩了!我还想着让额娘过几天好日子呢!”
胤禄张张嘴待要说些什么,却被他一言打断:“十六弟,你不用说了!这些话当我没说过!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也要多陪陪额娘,以后我若,有什么好歹,就靠你在她老人家身边尽孝了!若你还像现在这样,眼里只有贵母妃,到时候可别怪我不把你当亲兄弟!”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垂着头轻轻说了句:“我不知道是她!”
胤禄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他恨恨地骂了句什么转身就走。
皇帝在留京理事的三阿哥呈上的请安折子上批道:“妃母有恙,着胤禑护送额娘回京。”这是让她避开这是非之地了。密贵人惊喜交集,大呼皇恩浩荡。
没有人敢提起,为何如此轻描淡写,也没有人敢问,对太子的处罚为何只是一语带过,这种有关皇家颜面的事,上头的人不处置,下头的又哪敢翻出来说嘴?此事似乎就此不了了之。
皇帝歇过午觉起来,撇下从人信步来到听风阁。
方进门口就听到一阵清幽的琴声。伫足听了一会儿,琴声渐歇,绕过影壁一眼瞧见悠然坐在桂树下怔怔出神,她的手还放在琴上,心思却不知去了何处。
皇帝放缓了脚步,清咳了一声笑问:“怎地不弹了?”
悠然见他来了也不起身,随手拨了几个音符,微微笑道:“你来了。”
皇帝走上前轻轻揽她入怀,深深地望进她的眼里,低声问:“都说琴为心声,这一曲《石上流泉》,本该澹泊悠远,清幽详和,今日我却从中听出了烦恼忧伤。你的心乱了,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悠然低下头靠在他的胸前,手指顺着张牙舞爪的龙纹缓缓描过,轻轻地说:“没事。”
“你素来淡定,行事自在从容,若真的没事,脸上为何不见笑意?你,在想什么?”他托起她的脸庞,拇指在她的眉宇间轻轻滑过,柔声问道,“方才吓着你了?”
悠然回望着他,鸦翅般浓密的长睫微微颤动,眼波流转间,淡淡说了一句:“在风鸣馆的人,是我。”
坦承
皇帝在她脸上抚过的手指几不可见地停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口中“唔”了一声,手指移到颊边,迳自把玩她低垂的鬓发。
“我说,昨晚在风鸣馆的人,是我。”她拉下他的手,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皇帝暗暗叹息,面上却漫不经心:“我知道了。”
他很清楚,她捧出真心以亲人待之,这样的毫不设防,却让她差点被卷入那样险恶的境地!如此光风霁月、心地柔软的女子,遇到这番变故,怎教她不伤心失落?
她有相当的智慧,遇到这样的事难保不会想到那些丑陋的现实,难保不会郁结于心,伤了心神。便想着在外头先将此事模糊过去,私底下趁她心神不稳时诱她开口倾诉,寻个由头让她发泄出来,然后再好生劝慰,慢慢令她开怀,日子一久,自然会逐渐忘记。
哪知她一来就这般坦白,倒让他始料未及。猝不及防之下,只是摆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等她自已道出心思。等了许久,她却再不说话。皇帝也不催促,只是抱起她走进内室,寻个舒服的椅子坐了。然后将她松松的圈在怀里,轻拍她的背。
过了片刻,悠然垂下眼睑,自顾自地轻道:“你在百忙之中抽出空,约我去风鸣馆赏月,我很欢喜。备了清茶点心等了你很久,却不见你来。然后就遇到了太子。他说,是我叫他去的。”说到此处,长睫略有些颤抖,像蝴蝶的翅,不过是如风般微动,却扇得人的心潮起伏。
皇帝心底酸软,一个轻吻落在她的额上,缓缓地说:“我知道。”
悠然摇摇头,低低地说:“你不知道。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你先是皇上,然后才是玄烨,先是至尊,然后才是他们的阿玛。我过了二十年的平静生活,几乎把这个道理忘记了!”
“悠然!你莫要这样说!原是我的疏忽,你恼我也是应该的!可是,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个人是你!”皇帝听出她的灰心失望,连忙打断她的话解释道,“我也没想到,他们有这样的胆子竟敢设计于你!”
她并不说话,只是睁着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看着他。
皇帝在那样明亮的眼光下,莫名觉得狼狈。原来理直气壮的辩解之词忽然说不出口。犹豫过后方缓缓问道:“你别生气了罢?”
悠然闭上眼连看也不看他了:“我哪里敢生皇上的气!我,只是难过罢了!好端端的父子兄弟,只为那个沉重寂寞的身份,尔虞我诈,用尽心机!在这样压抑的深宫里,见不得有纯粹与真心!你,对这一切心知肚明,把所有尽收眼底,不但袖手旁观,反而,推波助澜!我说得可对?你把那些孩子当成什么?父不父,子不子!所谓的父子天伦,兄友弟恭,不过是个笑话!而我,就是那条被泱及的池鱼!”
皇帝越听越心惊,她对他的了解远超出自己的想像!
悠然的措词是前所未有的咄咄逼人,皇帝听得那句“父不父,子不子”,脸色已是变了又变,其中隐含的痛楚却让他的怒气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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