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中,轻声作响。
远远的,和着含混的水流呜咽,传来了悠长缓慢的橹声。悠悠的河水捎来了一叶扁舟,是早起的渔家,那声声吱呀,一圈圈荡漾开去,晃碎了一水的银辉。
前面水边一棵梧桐树,水珠从叶片上落下,一路泛着淡淡的散彩直到没入土中。柳清扬心头一动,刹那间满目郁郁葱葱,如转回了五月,一半儿姹紫嫣红,一半儿残芳满径。云卷云舒两自在,花开花落自有时。恍惚中那人就站在树下,一身挑绣着富贵吉祥纹的白色华服,微偏着头抱胸,飞扬眉眼傲然含笑,潇洒至极:“喂,柳清扬。”
眨眨眼,再用力晃晃头,树下哪有那让自己爱恨交织的人?柳清扬苦笑连连:“果然被那人说中了。”
他的心里刻着她北堂逐月,他耗尽一生也不可能忘得了她。
可忘不了又如何?他和她在经历过这么多的苦痛折磨后,还能回到当初么?不可否认,他如今对她既有恨也有怕,恨她的无情也怕她的无情。她是尊者不是魔头,怎么能那样平静的说着要将一个毫无干系的人家灭门的话,而且还完全能让人相信她不是在说笑?她用情浓烈,却也翻脸无情,他甚至没有勇气直面她的怒气。这样的他和她,能相伴一辈子么?一辈子,真的很长。
更重要的是,那样炽烈的情感让他忍不住怀疑,将来是否会有一天她突然用尽深情,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从此走出他的生命?
“清扬?”
身后传来询问声,柳清扬转身,微讶:“十三叔?”
这么早,他怎么会在城里?
“随枫喜欢这附近的蒸饼豆浆,我今天起得早,随意走走路过,所以想顺便给她带点回去。”
柳清扬瞧他身边无人跟随,不禁有些奇怪:“就您一人?”
他以为,随枫一直将水寒烟保护得很严实。
“这样的天随枫最喜睡觉,而我在这杭州城里,恐怕还没哪个敢动。”水寒烟笑着解释,“而且,我周围肯定有暗卫在跟着——我每次东西要买多了,他们就会出来帮我提啦。”
柳清扬看着他的笑容,竟在他脸上看出几分与随枫类似的狡黠来。
果然……近墨者黑。
水寒烟视线落在他手中犹在滴水的油纸伞上,微微皱起眉:“清扬,你……一夜都在外面么?”
“我睡不着,所以……”
水寒烟轻叹口气,又立刻扬笑:“走,咱们一块去吃早点,那家的蒸饼豆浆真的很好吃。”
不由分说就把人给拉走了。
铺子不大,在一条有些老旧的小巷里。店家是对老夫妇,丈夫揉面蒸饼,妻子煮豆浆。水寒烟熟捻的和他们打招呼,在得知他们来的尚早了些,第一锅的饼还差些火候后便带着柳清扬在外面的矮凳上坐下。
“清扬,你觉得我和随枫要好么?”
柳清扬脱口而出:“天下都知道你们好得让人羡慕吧?”
“是啊,如今我和她好得让人只羡鸳鸯不羡仙,可是当初我们也曾经不好过。”水寒烟淡淡的笑着,那些远去的苦痛早就被积年的幸福抹去,此时再说起也不会难过伤心,“你知道的,我和随枫,一个是西荻的战鬼,一个是悍龙的太子,这样两个身分对立的人怎么能在一起呢?清扬,那时我和她经历的背叛、利用、痛苦要远比你和逐月的大得多。”
柳清扬脸色黯淡,就如面前这张陈旧的矮桌:“我不知道,我现在对逐月,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你无法忘却逐月,那你对她的感情再复杂也不过就是爱与恨。清扬,现在困扰你的,只是你弄不清自己究竟爱她几分,又恨她几分。这些事,旁人说的都做不得准,只能你自己去思量。哪怕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也没关系,但一定得想准了。”水寒烟慈爱的看着他,神色温和柔软,慢慢的化解他的不安与焦急。
柳清扬抬头:“十三叔,你当初是怎么想通的?”
“是啊,怎么想通的呢?”水寒烟摇头轻笑,思绪飘远,“我和随枫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沙场之上,据她说那时她心里就放不下我了。可就是那个放不下我的她,没有丝毫心软的布下了一系列剿灭西荻的计划,而除去我则是她计划的第一步,甚至于杀我的毒药都是她亲手交给阙将军的——那时候,她选择的是自己皇族的血脉、肩负的责任——没想到我却活了下来。
“随枫说当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一方面她庆幸我还活在世上,但另一方面她又知道不应该让我活着,最后她竟然派了两个人暗中跟在我身边。从西荻到江南的那段路,我总是反复生活在两种不同的状态中:那两个人有时只是跟着我,无论我是饥寒交迫还是病痛缠身也不管不问,可有时候哪怕我只是摔了一跤,他们也会立即装成一个路人跑来将我扶起,更别提各种暗中的照顾了——随枫说那是因为她的命令一直在变,今天还是要他们好好保护我,明天就换成了只要掌握我的行踪就行。
“我就那样到了江南,而随枫也终于放弃杀我,并让水家收留我。直到西荻和悍龙再次开战,她在临行前才留信言明了一切。那时候我是恨她的,怎么可能不恨?她毁了我的一切啊。可即便恨又能怎样呢?自己早就习惯了身边有她,习惯了她的笑闹俏皮,习惯了她的温柔细心,然后又会忍不住想,她要不是悍龙太子那该多好?可她是,所以她上了战场,而我成日听着各种军报,听着她胜了、退了,担心尚且不及,又哪来多余的心力去恨她?只求她能平安罢了。
“之后,她送来了颗骰子。再然后,她父王驾崩,少鸿来信说她状况极差。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原来我对她的恨早就消磨干净,我要去陪着她。”水寒烟长长的舒了口气,端起刚刚送来的豆浆喝上一口,“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柳清扬有些回不过神:原来,过去他听到的,都不过是最浅显的部分,如今一切的云淡风清皆蜕生于曾经的生死相见恩怨相伴爱恨纠缠。
“十三叔是因为险些和十三婶生离死别所以想通了,可我和逐月又该如何?我与她一步错就成步步错,已是不可收拾了。”怎么也忘不了,昨日她气极的模样。
“横梗在我和寒烟之间的是国仇家恨,所以要生离死别才能真正看清自己的心情,可你和逐月之间的又是什么?”随枫不知何时站在了柳清扬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他立即起身站到一边。水寒烟笑着伸出手将她带至身边坐下,又将自己喝过一口的豆浆推过去,她也不避讳的喝去大半,“清扬,你和逐月之间的不过是儿时一句失言,难道也要闹到阴阳相隔了才能明白自己究竟是爱的深还是恨的多?”
她和水寒烟的性命是与天争回来的,所以无比珍惜。也正因为经历过,所以不愿后辈再重蹈自己的覆辙,那些来世再约的誓言固然美丽,可来世不是今生,即便仍能在一起也不同于现在。人要把握的,永远不是虚无缥缈的来世,而是真真实实的现在。
柳清扬看着眼前明媚不改的女子,一直沉沉压在心头的乌云渐渐消散,双眼逐渐明亮。
他连忘却都舍不得,又怎么可能真能恨得下去?这两年来,他睁眼闭眼想着的全是她,一棵树、一杯酒都能让他想起与她有关的事来。从大牢初见至今,往事历历在目,任何一个极小的细节都鲜明得如同就在眼前。她为他浪迹天涯,她为他跪雪求情……所有的事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什么去了兴庆府不过是一句谎言,他其实就在无名山庄,就在她身边看着她喜怒哀乐,随着她痛苦快乐。细细一想,他现在这样的报复,与她当初又有什么区别?
逐月啊逐月,你说我是深入你心脉的蛊毒,你又何尝不是渗入我骨血的罂粟?你剜去心上毒瘤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我要离开你却除非挫骨扬灰。
罢了,韶华易逝,星移半昼,蓦然回首,轻舟已过万重山。一辈子其实也很短,还是不要太多的放在斗气上。
如是,人生几年好时光,花期易逝,流水无常。
托腮看着对面两个已旁若无人开始你侬我侬的人,柳清扬长叹:“可我不甘心啊。”
随枫一瞬间神采飞扬,笑得温婉如约,才前倾的身子被水寒烟拉住,一脸无奈:“随枫,悠着点。”
随枫掩着唇咯咯直笑:“放心,那条毒虫九条命,没那么容易整死。”
无名山庄里,北堂逐月冷不丁一抖,手中的酒坛直直落入水中,她瞪着那载沉载浮的酒坛子眼睛一阵发直。
呃……这好像是最后一坛非梦了吧?
不管了,找其他酒凑数吧……
雨止天晴,万里长空碧蓝如洗。杭州城内店铺重开,喧嚣又起,一派繁华。金羁白马的少年郎轻快的走过杨柳斜桥,绿波中的惊鸿照影在花香吹暗尘的清晨里扣人心弦——如果不去在意他那难看的脸色的话。
船?
北堂逐月拧着眉等着眼前正随波摇晃的乌篷小船,上面矮几坐垫酒壶酒杯一应俱全,但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现在宿醉啊……再看看那已经在船上盘膝而坐的人,北堂逐月在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上轻按两下,然后深吸一口气,一撩袍跳上船。小船儿悠悠在水面上晃了两下后稳如泰山。
“……逐月公子,你使出千斤坠压着,我怎么撑船啊?”船夫看着正四平八稳而坐的北堂逐月,哭笑不得。
北堂逐月凌厉地扫过一眼,不甘不愿地撤力。小船骤然少了压力,猛地向上一浮,七摇八晃。
“恶……”脸色一白,北堂逐月捂着嘴就往岸边跳。好不容易压上胃中的惊涛骇浪,她没好气的指指一处由九曲桥与岸边相连的水上亭,“柳清扬,换个地方吧。你不就是不想有人听见?我叫人把周围清野就是了。”
果然酒是穿肠毒药啊,浇不了愁也就罢了,还害得她现在头昏脑胀的,要真到湖面上去晃几下,她非死船上不可。
“你不觉得我们这样更引人注目?”
北堂逐月说到做到,清野自然也不是空口说白话的。只是被她这样大张旗鼓地一搞,那些被请离附近的人们全好奇地站在了由无名山庄门人围成的人圈外,然后又有更多的人被吸引过来……
“反正他们又听不见。”仰头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