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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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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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要打仗也进不了租界,到底是洋人的面子。顶多乱几个月,到头来大伙还是要看戏的。老哥哥,你都说日本兵被咱们的人给毙了,怕他作甚!这不已经调兵遣将了嘛?咱们还照唱咱们的戏!”杜班主也只能但愿如此。街上已经开始乱了。到处都有三三两两提着行李、携老扶幼,找寻安身之所的人。彷徨又嚣闹,蝉鸣都消寂了,处处是不安。家门口也在喧闹。一楼的邻居做了二房东,坐地起价。“加一担米的租未必是我不厚道,这世道决定这价格。”房客是个戴眼镜穿长衫的斯文男士,这时也没了斯文,叫:“你凭什么加租?这不是不讲信用吗?”陈先生撇转头。“信用?几钱一斤?你不租自然有人租。”杜班主同他们打个照面,都认识的,一楼的房东姓陈,房客姓何。一个是二房东,一个是老师。
他想劝解劝解,恰庆姑正从二楼的窗户探出身子,朝他招招手,又摇摇头,要他别多管闲事,他看何老师垂了头,知道终也要妥协,就只好顾自先上楼了。庆姑正领着归云归凤勾绒线,最近戏班子歇业,没了进益,归云从弄堂口裁缝店里接了些私活回来,给这一段的富户织绒线衫。庆姑很赞同,遂教了归凤一同动手。她们都不是没有备着以防万一的心。 庆姑对丈夫说:“楼下小陈头子倒很活络。”杜班主“哼”一声:“专门乘人之危!”庆姑却说:“这年头兵荒马乱,谁不多替自己想一些?”她问,“越来越乱了,我们是不是出去避避?”杜班主一叹:“避到哪里?到处都乱,我们能去哪里?普天之下,也不见个安全的容身之所。”
归云归凤怔住,停了手中的活儿,抬头,都能看出对方眼中凝聚了很久的不安。
这不安,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悬着,不上不下。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地在等待,等待所有人都能预料到的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由展风下午带回来的,他回家同父亲话别。“八仙桥开枪了!”他的豪气起来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和徐五福八点就去报到,准备向前线输送物品,王老板通知要密切配合市里的义勇军和警备区的部队——”。
杜班主点一点头,望住儿子,他是欣慰的,也是不舍的,但是他说:“好,好好干,好好教训一下小鬼子。” 这一刻等太久了,终于不必再等,多年的心惊胆战,此时的人心奔涌。他们都不想再躲了。
有人横里冲进来,死死抱住了展风。“疯了,你们爷俩都疯了。”是庆姑,她歇斯底里了,“你给我乖乖呆在家里。”
展风没防备,母亲此刻的力气又大得吓人,他挣不脱,急得满头大汗:“娘,你让我去!我不能不去!”杜班主也有伶俐身手,他挟制住了妻子,对儿子叫:“你快走。”展风挣脱开了,冲父母“咚咚咚”连磕三个头:“爹娘放心,我们只是给商界救亡会做前线输送队,不会出事。”庆姑哪里会放心,发疯似叫:“不成不成,你回来。”怎耐丈夫气力实在大,她不忿,一口咬到丈夫手背上。杜班主的手没松,见展风怔了,还是叫:“傻小子,快走!”展风就不回头了,奋足了力,飞奔下楼。归云和归凤原本在楼下公用灶庇间做晚饭,猛听到楼上动静,正想上去劝架,迎头就撞上展风。
展风匆促说:“爹娘就交给你们了。”归云一把捉住展风:“到底怎么回事?”“开战了!”归云手一松:“你放心,我晓得了。”展风跑远了,那么急,心火那么高。归凤跟了几步,高唤一声:“展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弄堂拐角处。
夜幕渐渐低垂,笼着那尽头,是一片即将要开始的暗夜。归凤失了神:“打仗了吗?”庆姑的哭喊传下来:“你怎么舍得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啊?”杜班主的劝慰也大声:“他只是做后勤,不上火线,没那么危险。”惊动楼下,一家两家倾听已久。这时,何老师忍不住从窗口探出头,问:“真的打起来了吗?”
归云点点头。何老师轻捶窗台,道:“还是到了这一天。也好,也坏!唉……”归云归凤只担心楼上。杜班主和庆姑吵了个不休,庆姑听不得劝,独自爬上展风睡的小阁楼哀哀地哭。杜班主无可奈何,下了楼,一个人坐到天井里,就着夜色抽闷烟。没人有心思吃晚饭,归云只好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杜班主不知在天井里抽了多久,才吩咐归云:“把我的二胡拿来。”归云从柜子里拿出那把老旧的二胡,擦尽灰尘 ,它又要被拿去遣怀。杜班主起了一个调子,说:“好久不拉这弦,都跑音了。”调一下弦,问归云:“你说拉什么曲子?”归云站好:“《穆桂英挂帅》?”杜班主笑了:“正是我的意思。”弦音起来了,归云第一次有机会跟着配乐唱这曲子。她的声音疏阔的,朗朗的,扬在黑夜里。
坐在煤油灯下勾绒线的归凤听怔了,放下针线。灯芯跳,她的心也跳。睡在展风床上辗转反侧的庆姑听怔了,还是心惊胆战,刚止住的眼泪再度沾湿枕巾。
石库门的众房客也听怔了,有人推开了窗户细听。何老师干脆搬了一张竹靠椅到天井里,挨着杜班主坐下,望向北边的天空。那片天空的星光闪烁,似是安,实际不稳。天空下,正开始弥漫硝烟。一曲终毕,余音袅袅,沉默在满天的星下。杜班主放下二胡,猛地一拍大腿:“好!我的展风是个好样的!”沉寂被打破。归云看着夜色下斑白了双鬓的长辈。这个养育了自己的如父亲一般的杜班主,也苍老了。但他的眉眼胡须,都激昂着,虎虎生威。他说:“身逢乱世,热血男儿报效国家,就算马革裹尸,也不枉了!”豪情气慨生出来。归云的心底有一股热气,烧着心尖。在炎热的夏夜里,终于烧腾了浑身的血。
这一夜,与战火一起沸腾了的,是这硝烟笼罩中的上海,和这座不夜城里凄惶无助的人们。
真正的乱,在第二天大规模爆发。天才蒙蒙亮,晨曦之中,红日之下,惊恐的上海人发现黄浦江上云集了插着太阳旗的日本军舰。炮口牢牢对住吴淞口,虎视耽耽地,牛鬼蛇神一般。战火从宝山路一路燃到四川路,索着中国军民的命。从北面传过来的枪炮声,声声震耳,一声紧似一声逼迫着这里的人们拉家带口,疯狂奔涌向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桥的另一端是英美租界,英美守军持着重机枪,在赶建出的防御工事上戒备。
他们的眼底是仓惶而来的中国难民。在这座中国人过桥要付费而洋人过桥不付费的斜拉铁桥上,人潮如涨潮的黄浦江,奔腾呐喊着寻找出路。他们或浑身背着全部家当,或推着独轮车,摆上全部家当以及老弱妻儿,争先恐后地从桥的北面涌到南面,寻找租界的庇护。被挤得哭泣惨叫的老弱幼儿,从父母手上被挤落在地上婴儿,被人足踩在地上的呼救者,还有父母呼儿唤女的悲啼声。从苏州河传到黄浦江,震天动地,惨不忍听。能在租界有一处安身之所,弥足珍贵。但租界里的家家户户,也是恐惧的。闭紧房门,一大家人团团聚在一处,不愿分开,因为不知道何时会被蔓延的战火烧着。可仍要维持生计,为了囤积口粮,也不得不上街将能抢购的粮食一应俱全地买来。
于是在大马路上逃难的、抢购粮食的,熙熙攘攘拥乱满大街。原本门庭若市的服装店、绸布店统统萧条了,只米行杂货铺前人山人海。人们抢购得颇奋勇,不顾前不顾后地争购,不少铺子放下铁扇栏,拦阻着蜂拥的人群,一些大米行还请了巡捕帮助维持秩序。可怎阻得了已经为了生存要疯狂的人们?就算是挨了巡捕的警棍,也必要坚持挤到铺子的最前方。杜班主一早赶着出去买米买油,直至将近下午,方才拎了一小袋米和一小桶油回来。出门时衣衫整齐干净,回来时身上已被撕破几处,脸上还有浅浅的抓痕,狼狈不堪。归云替他更换衣物,也给他上药。只听杜班主说:“米行哄抬价格,不战死也会饿死!商家无良!只怕明日就不开门了,临走的时候我见老板已经挂出‘售磬’的牌子,他们自家总会先顾自家。”
归云道:“明日我同您一起去,多一个人手也好多领一袋粮食。”杜班主不准:“女孩子家的,做这等活儿会被挤伤。”正说着,楼下有人叫门:“杜小姐在家吗?”归云下楼开门,门外是一个穿短褂的小工,推着一辆放着好几只麻袋的独轮车,说:“我来送东西。”归云奇问:“我们并没有买什么?”小工说:“有人叫我送来的。”手里递了一张字条给归云。归云接过来看,认出是雁飞的字迹:“粮油俱全,以备不时之需!”她哽咽了,心里很热,眼前也很热。闻声下楼的杜班主也是大惊,眼看布袋里俱是大米、腊肉风鸡等干物,不禁又喜又赞:“没想到谢小姐这等义气,我们怎样谢她才好?” 归云知道雁飞好,不知道她会这样好。千恩万感无从说,只因她父女的恩惠,因自小的情谊,她就这样涌泉相待。她摸着口袋里的三个大洋,大洋是硬的,她的心是软的。她代替雁飞对他们说:“改天我会好好谢她。小雁,她一直是很好的。”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好。其实这些粮食已足够让杜家感激不尽了,连这两日郁郁寡欢的庆姑都纳罕惊叹:“没想到这谢小姐这样好人!”归凤一旁细声说:“这钱我们还是要还给谢小姐的,不然过意不去。”一语提醒了杜班主:“对对对,我们还是要计算一下该还多少钱给谢小姐。”马上便对归云讲,“并不是缺这点钱。东西难买,账还是要付的。有机会你给谢小姐送过去,务必转达我们的谢意!”
归云应着,却愕然望着归凤。归凤对雁飞,为什么总是这样咸咸淡淡的态度?但也顾不得多想了,一家人合力把粮食都储藏好。这个夏天,或许只能这样凄惶地过去。归云的心空着,无力地沉到底。庸扰的弄堂,不断有人迁进来。没有炮仗,也没有竹竿,只有远处的那隐约的枪炮声。
那声音不断,从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升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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