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雁飞走过去,这个柜台是卖刀具的。百货公司原本并不卖利器,但是这些刀具是从欧洲进口来的,每把都锐利光亮,做得很洋派,刀刃上刻着漂亮的洋文。所以百货公司也就做了精装的柜台买刀。
她迷惑地看着向抒磊。向抒磊指了指一排刀具中最小最精致的一把:“这样的水果刀可以折叠,随身带着很方便,我正考虑是不是买一把来用。” 她看了一眼,不知怎地就记牢了。后来过年的时候,家家爆竹震天,唐倌人和周小开拉了客人来搓麻将,李阿婆趁机去客堂间观战,把灶头的活全数丢给她一人来做。灶披间里冷寂寂的,唐倌人额外给她做了新棉衣,尚不算被冻着;又给赏了压岁钱,她把压岁钱藏在衣服内衬的袋子里,和小云的两块大洋放在一起。大年里的团圆喜气,她是沾不到的,她只能在团圆夜忙到劳累至死。小雁所认所知,就是尽她本分,辛苦劳作,争取在爆竹声后,能钻进棉被沉沉睡一觉。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客堂间里的酣战不到清晨不会安歇,她做完自己的活儿,便回房休息。路过西厢房,见门半虚掩。向抒磊站在书桌前正写毛笔字。“向少爷,您还不睡?”“就睡了。”他提起毛笔,笑着说。大年夜里,没有伴的人会格外孤独,向抒磊不知怎的就问:“我带来几瓶东北酒,陪不陪我喝?”她也不知怎的消了疲惫,也笑着说:“我这边还做好了红烧肉,都做多了,正能下酒。”
两人就蹑手蹑脚跑进厨房,拿了酒也拿了菜,又回到西厢房。就着光,她看到那酒瓶子,吃了一惊,道:“这是鹿茸酒,要被知道可不好!”向抒磊晃晃酒瓶子:“他们还没喝过,并不知晓真味。况且我带来的东西爱给谁喝就给谁喝。”他不以为意,就给她满上酒。小雁第一次喝酒,因是东北酒,辛辣刺喉,掌不住那烈性,也因正是东北酒,触了乡情,掌不住烈性也要一干为净。不多时,眉眼便添上春色,十五岁的女孩,是冬季里一朵含苞待放的水仙花,嫩葱葱水灵灵。“你一向这样放肆,自己享用送人的礼物吗?”他酒量好,一杯一杯的灌,说话还是清晰的:“我的东西,爱给谁给谁,唯剩这点自由了。”
他随手拂开桌上的宣纸砚台,折了半边的纸上露出他写的几行字。小雁认得字,很高兴,念出来:“壮士饥餐胡虏肉。”她是念过的呢!心里激动,把宣纸抓了起来:“我懂我懂,我们要把日本鬼子赶出东北!赶出东北!”酒劲冲上来,深冬的夜不那么冷了,她越来越热,挡不住,跳起来叫:“我要回家,把日本鬼子赶出我的家!”他有没有醉?说了什么?她都记不得听不清。似乎最后是他搀她回了房,模模糊糊之间,他好像说了:“我一定要将那群鬼东西全部杀掉!”雁飞握着水果刀,这把水果刀和当年那把根本不是一个牌子,虽然都是欧洲的货。
什么都变了。
二五 解语花?梅兰芬芳
日近深冬,天亮得晚,太阳不开,一年要终,一年将始。展风的病慢慢在痊愈,卓太太的精神也逐渐在恢复。本该度过严冬,有一个新的生气。小蝶的病却又让归云揪了心。主治小蝶的大夫将她的病情如实相告:“病毒已经侵到脏器里,不单只在表面上发作。这病病程长,看似稳定,其实情况相当不好。也容易传染。”大夫要求家属做好防护措施,方才准许他们进入病房见小蝶。小蝶得的是梅毒,从慰安所里染来的病。和她同时被救出来的女孩,好几个因这病死了。小蝶也晓得自己的病,因此不愿再见陆明,也不愿让亲人们碰她。只是归云每回来看她,总要替她梳个头,盘那种活泼俏丽的盘头辫子,一边一只,扎上红头绳。
归云边梳边同她讲:“春天要到了,到时候咱们可还卖玫瑰花好不好?现在咱们不能唱戏了,不过师姐开了店,也临着洋人的洋房,咱们光明正大在店里卖。” 小蝶无限向往地出了会神。握在归云手里的她的发,干枯如草,阳光都晒不亮。她的身骨也是枯枝,随时会枯败。
小蝶小声说:“师姐,我只想在你成亲的时候当一回你的伴娘,那样我就满足了。”可是面上的笑容扯不开,只有苦苦的纹。冷冬的清晨露了晨曦,驱散寒露。归云抚着小蝶的发辫,这本是晨曦一般的女孩,如今却要等着落日样的结局。
生命的难喻让她黯然神伤。冬风一阵紧似一阵,年关近了,黄叶落尽之后,这个城市的颜色就真的单调又枯燥了。走在街上,又处处扎了街垒,围成一小个一小个的堡垒,洋巡捕持枪站着岗,弥漫不安的气息。
归云的不安,有如被冬风卷起的落叶,飘零不知何处。她担心卓阳,也担心卓家,在卓汉书去世之后,她几乎日日往卓家跑,照顾卓家母子的生活起居。有好几回在霞飞坊的大铁门口看见藤田智也,他阴沉地来回踱步,让归云捉摸不透,又害怕他不会轻易放过卓家。有一回她竟在霞飞坊门口撞见卓阳下了卯劲一拳一拳狠狠揍藤田智也,那藤田智也躲也不躲,挺着身子挨卓阳的打,不一刻脸便青紫了。归云万分着急,慌忙跑上前拉住卓阳的袖子,叫:“卓阳,住手!你要顾好你妈!”
一听这话,卓阳像瞬间收敛了盛怒的狮子,又垂头丧气起来。他住了手,藤田智也只是潦草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这时,有闻声赶来的巡捕,归云正紧张,没想到藤田智也居然喝退了他们。
归云心里不免多了些想法的,她想着,没想到又迎头看到了藤田智也。他朝她走过来,一定是看到她了,所以走得慢了点。脸上被卓阳打的青紫还没有痊愈,但他倒是无所谓的,也不管行人的侧目。归云等他走近了,就向他颔首行了个礼。藤田智也停下来,说:“你放心,卓家不会再有事的。”归云一愕,藤田智也已经同她擦肩而过了。她抚着心口,望着藤田智也的背影思考了下,似得了些要领。待到了卓家,卓太太正忙着给卓阳整理房间。归云见客堂间的桌上正放着一盆水仙花,丰翠的叶和秀美的花骨朵,摆在房里很显生气。她看着很喜欢,就道:“多好看的花!”卓太太笑:“到了冬天,我就喜欢养一盆水仙。卓阳和他爸这两位老小书生是想不到的。”她捧着卓阳旧年用的画夹走出来,拉着归云坐下,桌上已摆好为归云做的莲心百合粥。
归云酽酽喝了一口,笑道:“阿姨做的比我好多了呢!”卓太太拍拍她的手,眼圈不由一红:“家里那些亲戚靠不住,出点事人都没影子了,没想到你这样有心。”世情的冷暖,原到患难才能见。归云为卓阳和卓家做的事让她感动,三五操劳的,又替她分忧。她想着,这缘分是难得的,又打心眼里喜欢这位姑娘,她善良,落落大方,不做作,做事请又麻利,还爱花。她觉得心里有了依傍,又是寂寞的,有了个跟前人分享,也是好的。
卓太太打开卓阳的画夹:“卓阳小时候就学画画,他以前画的东西我都给收着呢!你看看,还画过水仙花!”因找了些旧物出来,她很想找人念下旧,见归云认真在听,就一张一张对她津津乐道。
“这张是他六岁刚学美术的时画的,他父亲要他学达芬奇,所以啊尽是些鸡蛋什么的。”
“这些是十岁时候,能画人物肖像了,常常找我们做模特。这时候顶烦人,会缠着人不放。家里人都被他画过,这还不够,他竟跑大街上找人写生。你看看这孩子!”然后,卓太太翻出一张画纸。是一个小女孩的全身像: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杏眼水灵灵的,满脸的朝气,那身段和步子,分明是在唱戏。归云怔住了。卓太太也发现了,独把这张画纸抽了出来,往归云脸旁比了比,怪道:“这画上小女孩和你有几分相似呢!”她想,这倒是前世的姻缘了,因而又欢喜了几分。归云却又羞又惊又喜。她想起来了,当年那个当街捐钱的男孩,骄傲的脸,戏谑的笑。原来是卓阳。
他们竟又这样相遇。归云推了卓太太去休息,接手了她手里的整理工作,又将卓家母子的衣物拿到天井里洗涤。
天很冷,她的手泡在冷水里,浸得通红。但心里暖。铁门开了又关上,卓阳回来了。她一抬头,他背着光面向他,一如当年。她打量他尚有几分留着当年的男孩样,说:“我见过你!”卓阳挑眉,又是一如当年。她亮开嗓子唱了一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可他弯腰下来,迎着她扬起的脸,吻住她的唇。淡淡的烟草香绕着她,是他抽了烟。她想开口责备他,唇微微开阖,才发现实在失策,被他得了机会得寸进尺。是落日的时刻,满天霞光,色彩缤纷得天旋地转。她的手还浸在冷水里,他握出她的手,渥着暖着,捧在心口。还是有违规小贩在弄堂里的叫卖。“橄榄买呀,买呀买橄榄,丁香橄榄味呀味道好!”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急,是分明讨厌烟草味的,可为什么他的唇齿会比丁香橄榄更香?
归云为卓家母子做好了饭,卓太太是例必不放她走的,三个人就团坐在一块儿吃晚饭。卓太太已有些把她当儿媳看的意思,会在她碗里不住添菜,也会唠嗑些家常事。她心里是气不过的,说:“卓阳的爸爸脾气直,家里人喜欢奉迎着权贵经商,自分了家,他也不与家里往来。如今我们这边也只能清清淡淡过日子。”卓阳道:“妈,别净想这些。咱们未必须靠着他们。”卓太太指着儿子对归云道:“瞧瞧,这副脾气就是他爸爸遗传的。”又道,“藤田今天单独来找过我。”卓阳和归云都停下筷子。“他要我放心,不会再有日本人找我们的碴。”归云方想起下午的情形。“我不管他作真作假,卓阳,我不准你再做找他报仇这样危险的事。”卓阳说:“妈,我分的出事情大小和轻重缓急,不会胡乱造次。”卓太太抬头望着挂在卓汉书灵位上的“无愧书汉魂”几个字,忽叹:“你爸让你走你愿走的路,我不会拂逆你爸的意思。”“妈——”卓阳听了,他的肺腑都在翻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