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旬的时候这里附近的湖面上还有浮冰,远方视线尽头山巅上的雪更是终年不化的,但是黑麦种子抽根的日子也就是这几天了,如果新的积雪妨碍了种子宝宝的呼吸,它们可是不能顺利长大的。
更糟糕的是,古琳德和西格妮——她们是一对姐妹,在上小学,家里世代都是这里的农民——养的小牧犬拉拉不见了。拉拉才一岁多,是个白皮毛,尾尖有一点黑色的漂亮姑娘。尽管她血统纯正,却还没到可以独自跑去古琳德和西格妮找不到的地方,何况是大雪封山的时候呢。
拉拉是昨天一大早失踪的。为了她,古琳德一家把整个村庄翻了个遍,都没见到那一点黑的身影。她是古琳德姐妹的远方表叔送给她们的礼物,刚抱来时还是只嗷嗷待哺的小犬,是古琳德和西格妮亲手把她养大的。按牧犬的年龄,她还是个懵懂的少女呢。她与那对姐妹的感情就如同一切孩子和动物间的那样,冰雪般纯洁深厚,她要是就此再也不回来了,小姐妹一定是会伤心透的。
爸爸和妈妈找了几个附近的村庄,无果后便渐渐放弃了。古琳德和西格妮可不甘心于这样的结局,她们坚信自己和拉拉之间有着某种奇妙的心灵感应。她们知道拉拉一定是跑进北方的深山里了。但是大人是不敢去那里的,也绝不允许她们去,那自她们的很多辈祖先起就是世代告诫后人不得靠近的禁区。因为在传说中,等候在那里吞噬行人的杀手除了寒冷和风雪,还有自古镇守此地的黑色吸血伯爵。
然而,孩子的优点就在于,他们不会轻易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借口吓倒,因为他们的心地就像是那些圣洁的雪山一样,比一切都干净高远,是完全纯白的世界。而且和她们接近文盲的父母不同,古琳德和西格妮在上学,并认为自己懂的比她们那些一辈子也去不了几次斯德哥尔摩的父母要多得多。她们认为世界上没有那种东西,她们不信那个邪。
出于对拉拉的强烈感情和孩子不知畏惧的勇敢,她们终于商定了一个孩子气,却意外地富有胆识和气魄的计划。当然,最可贵的还是她们真的敢于执行它。在一个父母尚未起床的清寒早晨披上厚重的大衣,系好雪橇,带了些食物和水,仅仅姐妹两个,并肩滑入了未知的渺渺雪原。
从地理来说,霍林是周围几个村庄中最北边的那个,因此她们滑了一路都没有人发现。纯白与玄黑的世界对两个小女孩来说,简直如同凝固的天国。她们忘记了父母醒来后可能的心急如焚,甚至也忘记了自己进山的目的,只是仰望天地间白与黑的极至对比,就足以在她们幼小的灵魂上印下终身烙印了。
她们是维京人的后代,体质很不错,但是那股寒冷还是侵蚀了她们。而且她们一路大声喊着拉拉的名字,也喊得口干舌燥了。于是她们停下来,靠着一棵高大的松树休息。
“姐姐,”西格妮喝了一口水,指向朝西的岔道,“我觉得拉拉去那边了。”
“不,不是的。”那个做姐姐的却固执地选择了另一个方向,“是这边,没错的,我知道。”
“为什么只有你知道啊?”妹妹立刻不满起来,“我和拉拉最好了,平时她都缠着我玩,当然是我说的算话了!”
“拉拉最喜欢找我玩才对!”古琳德不依,“我是姐姐,得听我的!”
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就这样为了一个方向抉择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起来。她们年岁相差地不大,又都是不服软的脾气,谁也不让谁。终于,妹妹西格妮忽然扶着树站起来,一撑滑针,嗖得沿着她坚信的正确路线滑走了。
这里的人们在很小的时候,滑雪技巧就和国家级选手相差无几。西格妮滑地很快,一转眼就消失在莽莽针叶林组成的迷宫里。她一走,古琳德就坐在原地生起了闷气。因为她始终认为自己是对的,认为妹妹犯了个低级错误。她对自己和拉拉的感情深信不疑,自己的感觉决不会错的。
她就那样想啊想啊,想着从小到大妹妹和自己的意见分歧,再想到和拉拉在自家的庭院里滚了满身的雪,与西格妮一起牵着拉拉巡视羊群,拉拉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仿佛身负值得托付姓名的光荣任务。她想起了路边欧石楠令人愉悦的清香,还有飘荡着那种香味的日子,彼时她的生活中还有一种味道,那是她妈妈做的肉煎饼。
似乎冥冥中有某种巧合一般,她摇了摇头,不可思议地清醒过来。煎饼和欧石楠不见了,爸爸妈妈不见了,拉拉和西格妮也不见了。她孤身一人坐在黑色的针叶树木下,参天巨木的树冠投下巨大影子,她背后是广邈的纯白世界。她在这一切之中渺小地可以忽略不计。
她忽然感到心头发紧,没来由地一阵恐慌。这种感觉让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极不适应。她想起了那个古老的传说,黑色吸血伯爵会用无辜者的鲜血来挽救他的爱人。
此时她尚且不知晓前方等待她的命途通往怎样的深渊,但是孩子的直觉总是特别灵敏的。
现在这种直觉指引着她站起身,驱动雪橇往西格妮的方向去。她要去找西格妮回来,这是目前对她而言唯一可靠的事。
她逐渐深入雪林。
这附近的雪都不会化,冰晶倒挂在玄黑色的枝杈上,如同精致的吊灯般美仑美奂。但是这一路古琳德就没有那个心情去欣赏了。她叫着西格妮的名字,同时在林间穿行。她明显感到自己动作不如先前灵活了,还差点撞在了树上。她的眼睛被雪光刺得有点疼,指尖僵硬。但是她依旧往前,四周的风景却越来越密集。树木从她视野两边不断退出去,又涌进来,无止无境,吞噬着她稚嫩的勇敢。
她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但是她的曙光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事实上,树林重又变得稀疏了,她头顶的天空越来越完整。这似乎给她带来了一些新鲜空气,让她足以维持神志,直到最后。
雪林是在一片开阔的平地终结的。
古琳德以前从不知道在山上也有这么大块空地。没有一颗树,也没有突出的岩石。那片平地如同神砍削的一般惊人平整,铺着厚厚的雪作台布,用以宴请各界诸神。
但是,它的纯白在今天被人打破了。
古琳德从自己站的一端,可以远远看到,平地被黑压压的森林包围着,中间站着一个人形。那人很高,长发和衣摆以相同的角度逆风飞舞,如同一棵遗世独立的树。她看不到那个人的具体面容,但是很显然地,他的脚边躺着一个看起来小得多——就和她差不多大——的身影。那个身影毫无生气,一动不动地倒在血泊里,面色比身下的雪还要苍白,血浸入雪里,比树木还要玄黑。一只白色,但在尾巴处有黑色毛的斯堪的纳维亚牧犬站在那个小小的身体旁边,虽然站着,似乎也动弹不得。
那个人以优雅的姿势缓慢地蹲□,即使从远处看也可以看出他的身形极为俊美。他一只膝盖磕在地上,用戴着手套的手抚摸牧犬洁白的皮毛,从下颚逐渐蔓延到颈部。
然后,他的手指一紧。
禁锢被解除了,那只牧犬倒下去的时候,古琳德顿时大彻大悟,仿佛世间一切奥妙都在瞬间得到了完美的解释一般。那种冲动压倒了她应有的恐惧和保护自我的本能。她冲出去。
“西格妮!拉拉!”
在她离弦之剑般在几秒内出现在他面前的同时,她的叫喊声也终于吸引了那人的注意。或者说,其实他早发现她了。她在高速中目睹他转向她,动作像慢镜头一样被无限拉长。她在最后的几秒内看清那人的容貌,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
她当即想起了关于古老吸血伯爵的传说。她失血过多而死的妹妹正躺在那里。而她仅仅注视着那个男子。她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但是当她面对他的时候,她只能想着他,想着他俊美桀骜的五官,如同北欧的山川一样轮廓鲜明,想着他纯黑的风衣,如同鹰隼展开羽翼,想着他随性飞扬的长发,如同盛开于彼岸的黑色昙花。他的眼睛很美,眼神却冰冷地像是一块未经打磨的黑曜石,挟着与生俱来的疯狂和毁灭意念
因着这些荒诞而又不足为奇的小小念想,她没能看到他的手势,没能跟她以往美丽而无忧的生活告别,没能最后看一眼她的妹妹和爱犬。鲜血从伤口奔涌而出的时候,她想,这不是吸血伯爵,这是守望这片土地的黑色神明,是大地与山的统治者,是雪的英灵。
但是她不能继续往下想了。她的身体被一股强力掷出去,在那个过程中她的腿骨断了,在静谧的世界里猛然响起清脆的响声,雪橇在地上划出一条长而深的印记。然后她和西格妮与拉拉一样重重撞在地上,直到最后仍没有闭上眼睛。血溢开去,回归灵魂的土地。
那位穿黑风衣的凶手毫无怜悯地注视着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三具尸体,如同山神皎洁的肌肤上三块丑陋的烧伤。他没有用雪洗去手上和衣服上的血迹,只是扣了个响指,旋即如同镜头特效般,无声隐匿在清冷的空气里。
他把下一个落脚点选在了一个装饰华丽却阴暗的大厅里。这里是他家在这附近的别墅,但是废弃已久了,甚至家具都不剩下几件。不过也因此为他空出了一个有足够空间的正厅。房子里的装饰仍残存着尊贵的冷峻格调,但是那些凝固在柱子上的大片蔷薇已经剥落,小天使仍向上举起双臂,虔诚地仰望。
所有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与外面雪光皑皑的盛景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房间里只有一些光源不明的钴蓝色灯光,当真如同吸血伯爵的城堡般阴郁奢靡。
他面无表情地向大厅中央走去。他走路的样子很好看,几乎完全在一条直线上。
但是他唯一愿意为之欣赏的人此刻却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大厅中央是一个泛银光的魔法阵,和世界之树那个十分相似,只是规模小得多。用失传已久的鲁纳符文和神秘符号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