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命运立刻就回答了。
将近十个高大的男人拦在我们面前,我望着他们右手上一致蓄势待发的光,心中一凛。
我以为自己会又一次遇到暗武士,这一年来厄运总是借这群人的手把灾难扣在我们头上。但这群人不是,他们身着暗红色服饰,胸前别着四芒的教团标志徽章。没有银面具,昭然的神情庄严郑重,似乎仍相信自己在为公平和正义的船只掌舵,为这只船几个月来的山河破碎贡献着自己一份无知的力量。
他们是仲裁会的人。
我恍然大悟,仲裁会早已不是过去那个由莱维因家族把持,在乌烟瘴气的教团里尽力自清的司法部门了。
领头的人做了个手势,冷锐而危险的蓝光立刻从指尖蹿出,缠住了我和加拉哈德的双手。
一个中级的束缚魔法,这样他们就不必费事把我捆起来,魔法本身就会限制我手的活动,由于影响了手势的发挥,魔法也受到阻碍。
父亲从小就教我们对付各级束缚魔法的魔法,实质就是在被束缚的条件下仍能做出手势的那些。这样的禁忌内容不会出现在课本上,却比学校里教的内容实用得多,尤其是在这种情景下。
当然,如果我要硬挣脱束缚魔法,也不是不可能。然而最终我采取的唯一手段是什么也不做。
解开这种魔法需要时间,而仲裁会的武士人虽然少,质量却比暗武士高得多。即使是我和加拉哈德也不能确保顺利解开魔法后再打倒这里的所有人。
而某种我没有承认的原因是,在那短暂的一小段时间里,我的生命出现了可怕的真空,丧失了全部的信心和追求,如同无知无觉的木偶。在那段时间,即便是被拉上刑场,我也没有丝毫对于生命的感觉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而加拉哈德的反应要激烈得多,仲裁会是父亲担任执政官后交给米诺斯?莱维因主持的,对他而言,也是整个教团中最熟悉,最令他放心的一部分,“我们犯了什么罪?你们有仲裁会的执行令么?”
领头的红衣人沉默着从衣领里掏出一张惨白的薄纸片。此情此景忽然让我觉得十分可笑,父亲失踪后莱维因先生很快就被打压,丧失了仲裁会主持人的身份,而这些他一手培养起来的部下们仍于言行举止中流露着他多年来在仲裁会打下的烙印。
“没事的,加拉哈德。”我趁他还未把执行令递到加拉哈德面前阻止了他,我确认自己在笑,比哭还不如。
“不会再有更糟的了。”
我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完那段不长不短的路,然而当我站在仲裁会审议庭的被告席上时,仍由衷地感到了命运周转的无常。我恍惚想起母亲曾经对我说过,人的灵魂要在末日被送上审判台,良善的,虔诚的就往那天上,到至尊崇的父那里去;而作恶的,背信的就要被投到地下,未赎完罪前不得恩泽。然而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人为人设立的审判台上接受审判,随即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近两年来发生的种种,又有哪件是青春年少,风光潋滟之时能料想到的?
加拉哈德被两个人看在一边,他们没什么罪名可审判他,也不必花那个心神去这么做。
令我意外的是米诺斯?莱维因先生也出现在听审席上——他们甚至连陪审的资格都不给他。
将近一年不见,这位可敬的长辈显而易见地老了。即使从我这里看过去,都能发现那由加拉哈德继承的棕发中冒出了苍凉的银丝,眼镜颤巍巍地架在鼻梁上。然而莱维因先生忽然目光炯炯地望着我,那眼神虽说落寞,却不绝望,无端使我安下心来。
各色人等以惊人的速度落座完毕,这在以作风拖沓闻名的蔷薇教团实在是稀有,可见不少人期待这场审判已久了。
“大家安静,安静。”瘦弱的埃诺里先生站在主持席上,翻开一本黑皮线装的大笔记本开始照本宣科。之前的岁月里我几乎都要忘记了这位先生的存在,这些教团官员在我过去的生命里,始终都是可有可无的角色。对于倒霉的埃诺里先生,我最深的印象不过是每次见他喝醉之后都在内心深处暗自怀疑他怎么还活着。
“今天我们要对希斯维尔先生——原名希斯维尔?梅利弗伦,但仲裁会上个月已经认定他没有资格继承这个古老光辉的姓氏——以人造人的身份,冒充人类长达二十年的事件进行裁决。”埃诺里先生艰难地说,这个角色显然不怎么适合这位懦弱的老人,埃诺里即使是表达恶意也远不如拉塔托斯克来得有力度,“请问…希斯维尔先生,您自己有什么异议么?”
“我不记得仲裁会有剥夺别人姓氏的权利。”
其实我很清楚,这场审判完全是一个供居心不良的人看热闹的形式,无论我辩解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然而在这一连串对我的指责中,却唯有这一点让我发自内心地厌恶,并为与父亲相处的十九年感到由衷愤慨。
整个过程中我都挂着难以称之为笑容的笑容。当我耗尽全世界的情绪也无法为悲伤和无助寻找出口的时候,我不想为这些人浪费一个表情。我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到他们和他们所代表的畸形强权之渺小,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如此居高临下的鄙夷他们。但这一刻我感到极其厌倦,我比这些人有多得多的资本为生命自豪。这些人所纠缠的,同生命浩大而原始的真相相比,分文不值。
“这…这不成为理由,”显然埃诺里先生没有准备好反驳我的话,只好用上了万能句式,“好吧…没有异议…那么接下来……”
“我有异议。”
我被那个清澈而坚决的声音惊醒,下意识转向加拉哈德。他已经往前跨了一大步,身后的两个红衣人无法完全制住他,表情十分勉强。
“如果你们给希斯维尔定的罪名是‘以人造人的身份冒充人类’,那么从法律的根源上来说不成立。”他朗声说,“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方式,你们不可以仅仅因为这个就给人定罪。”
“莱维因先生…咳…”似乎原定的一边倒模式被打破了,窃窃私语嘈杂起来,“您以前也在仲裁会供职,应该知道制造人造人是严重违法的…”
“对,制造这个行为是违法,但不意味着制造出来的成果
68、Chevalier 。。。
也是违法的。这是完全的两码事。”加拉哈德镇静地望着主席台,我几乎要被他的神情感染,“希斯维尔以人类的社会身份活了二十年,就已经是受到承认的社会人。他有他自己的,独立于任何人之外的生命。任何否定这点的结论都是错误的,就像你不可以因为一个孩子是私生的就把他扔进河里,那是中世纪的做法,才是违法的。”
“住口!”一个尖锐的声音划伤了沉默,我不认识那个声音的主人,或许曾经有一面之缘,但我完全没有印象,“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人造人哪有什么自己的生命?随便篡改生命规则的产物是祸害,必须要销毁掉!”
“仲裁会一向都允许所有人发言。”他面不改色,口吻颇是自豪,没有看那个粗暴的打断者,而是始终保持了对主席台的注视,“对于他的生命我可以作证,和你们在座的——应该说比你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要饱满丰盛。我们相处了十四年,我从他那里感受到的情绪和人格都和人类一样真实,并且从未有意伤害别人。至于祸害……他不是一个有害的物件,而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你们却要‘销毁’他,你们是在谋杀,你们才是真正的祸害。”
他一口气说完,目不转睛。
在我苍白的记忆里,加拉哈德一直都同他父亲一样公正廉明,对正义有着原真的信仰,却又开朗热情,总是笑得令四周的人神清气爽。我极少看到他这样的厉色,却深深地感谢主神,让我短暂卑微的生命中得以有他扶持陪伴,不致太过苍茫。
只是我们都无可奈何地知道,这时候他再说任何话都没有用了。
“好…好吧…您的意见我们听取了,”埃诺里先生打了个不甚圆满的圆场,全体再次安静下来,“不过仲裁会已经决定…我们很遗憾…曾经我们也以为…希斯维尔先生您是个很好的年轻人……”
我不想理他,下意识看往莱维因先生的方向。只见他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儿子,眼神镇定如同磐石。
“决定了?!”加拉哈德并没有放弃,“那你们还开审议庭做什么?你们怎么可以…”
“好了好了…”埃诺里先生唯唯诺诺地说,“那么就这样…希斯维尔先生…教团的决定…对你的处决定在……”
我心境透凉地望着干枯瘦小的老人,完全不想浪费丝毫口舌。很久以后我也没有明白,自己当时死到临头,还从哪里得来如此盲目的勇气。
然后命运的轨迹线急转直下,转折之迅猛远远超出了今日的我所能想象的幅度。
埃诺里先生的声音陡然在空气里僵硬时,我尚未反应过来。然而他额头正中央的血窟窿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下逐渐扩大成能够吞噬一切信念的黑洞,暗红色的血像被禁锢了千万年一般,迎着新鲜的空气奔涌而出,污染了黑皮线本上的姓名。
作者有话要说:》Chevalier:本意是骑士,在此处是象征一种忠诚和信仰。曾有过一个动画叫这个名字,属于叫好不叫座的高质量TV动画,推荐看。
69、Ragnarö;k 。。。
尖叫声是在埃诺里先生睁着无法瞑目的眼睛仰面倒下去的时候才响起的。
一时间四下叫声此起彼伏,却无法压抑生命最后时刻爆裂的残酷声响。无数银光纠结聚合成的银色光球凭空浮出,旋转,如同印度密宗里的逆莲般锐利美艳。但是下一秒这些组成莲花的银色光带就猛得挣脱彼此的束缚,向四面八方弹射出去,过程之剧烈,仿佛爆炸一般。
弹射开的银光落在墙壁和人的脊骨上,如同刀子切开奶油,留下永远无法修复的伤痕。被斩成两段的尸体在空中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