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员大将正待再劝,却见公子朝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狞声说道:“把我军中大旗倒悬升起。”
那员大将一呆,失声道:“公子你想……?”
公子朝直勾勾地看着中军那面帅旗,脸颊抽搐了一下,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降!”
那人愕然张大嘴巴,站在那儿半晌说不出话来,公子朝向他狠狠一瞪,厉声道:”还不快去?”
“是。是是!”那人一惊跳起,连声答应着退了几步,忽然返身奔去。
公子朝大营中的将旗倒悬升起,立时引起一阵骚动。整个战场本来就像在一堆堆礁石中寻找出路地洪水。不断碰撞澎湃着,当降旗亮出来地时候。战场上顿时一片哗然,动荡厮杀地地方猛地静止下来,静观战场变化的各处主将阵营却纷纷骚动起来。
知氏大军的士兵们纷纷停止了前进地脚步,将官们扭头寻找着自己的主帅。等候进一步地指示。公子朝一方的士兵一见主将亮旗投降,都茫然退了下去,纷纷向大旗方向靠拢。
远处,知氏站在一辆战车上正在静观整个战场变化,忽然见到晋军左翼亮起降旗,他先是一怔。随即便露出轻松的笑意。
“来人,派人去公子朝军中传令,命他们放下兵器,就地候命。命荀望抓住机会,绕过公子朝,攻击晋军主帅姬叔献的本阵!”
“诺!”那传信兵答应一声,刚想转身离开,公子朝军中又生异变。只听一阵战鼓声起。知氏面色不由一紧,急忙抓住车栏翘首望去。只听倒悬地公子朝帅旗一阵摆动,顶部涂金的旗尖突然用力向前一指。在空中划过一道金辉,随之集合起来的士卒们呐喊着举起刀枪,向大旗所指厮杀过去。
大旗所指,正是姬叔献的晋军本阵。
知氏大军本阵,知旬栎眼见如此情形,不由为之呆住。呆了半晌,他方轻轻一叹,喃喃低语道:“这个公子朝,还真是一个人物。降不住他的人,便如腹揣毒蛇,随时会遭他的反噬。若是降得住……倒是一只好狗。可惜……我没有机会一试了,哈哈哈哈……”
夕阳西下,大地一片苍茫。
在这场大战中幸免于难没有被践踏成泥地几枝芦苇在夕阳下轻轻地摇曳着,尸横遍野,鲜血仍在汩汩流淌,滋润着芦苇的根系。只是不知,当秋高气爽时节,芦苇花开的时候,那花儿会不会也变成了红色。
一辆囚车孤零零地立在夕阳下,车中是一个被剥去甲胄外袍,只着白色小衣的男人,发髻已被打散,披头散发,发随风飘,仿佛早开了几个月的芦苇花。
公子朝被湿牛筋牢牢地绑在囚笼里,已在烈日下曝晒了小半天的功夫,此时已是嘴唇皲裂,两眼无神。他挣扎不动,也无法挣扎,沾了水的牛筋在烈日下曝晒后便渐渐收紧,已经深深勒进了他的胸腹和胳膊,以致血流不畅,双手双脚已完全麻木,要不是被架在这木笼囚车中,他早就倒了下去。
他失神地看着四处纵横交错地尸体,那其中有敌人地,但更多的是他战友。被他出卖了地战友,和随他一起被出卖了的战友。
他完全想不出,自己赌这一局怎么会这么惨,临阵倒戈,并助他知旬栎杀入姬叔献地中军大营斩其首级,这是何等大功,知氏怎能不顾道义,反在他提着姬叔献的首级入帐请功时把他抓了起来。
知氏笑纳了他的军队,却义正辞严地大骂他叛宋而投卫,叛卫而投晋,如今又叛晋而投知氏,寡廉鲜耻,不明忠义?真是笑话,他知荀栎如果有忠有义,又怎么会背叛晋侯,生出这场大变?
他更加想不明白,知荀栎既然把他抓了起来,为什么却囚而不杀?为什么撤兵时不把他的囚车带走,为什么却把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丢在这尸积如山的荒野中?难道,他想让自己活活渴死、饿死?
纵便不肯受降,也不该把临阵反戈的降军将领如此对待啊,公子朝完全想不通。
风中送来一股血腥味,公子朝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隐隐有些毛发耸然。如果身死之后,和这里的无数孤魂野鬼同在黄泉相见,那些被他出卖了的人,那些随他投降,却因而丧命的亲信们会如何对待他?
身后传来一片沙沙的声音,远处,似乎还有萧萧马啼。是不是……已经黄泉路近了?是不是……那些冤死的袍泽已经来勾他的魂、要他地命了?
公子朝心中恐慌,他想转过头去看看是什么发出的声音。可是牛筋缚得紧紧的,脖子上的牛筋已经勒破了他地肌肤,鲜血殷殷,稍稍一动便痛澈入骨。
公子朝动弹不得。忍不住用嘶哑的声音放声大呼:“是谁?是谁在那里?出来!给我出来!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我公子朝堂堂公室贵胄,身份贵不可言。我公子朝堂堂统兵大将,杀人逾万,杀气盈野。什么孤魂野鬼敢来欺我!”
“那么……我这只鬼,敢不敢欺你呢?”
身后幽幽一声叹息,公子朝顿时如遭雷殛,身子猛地僵直,随即便又因紧勒入肉地牛筋而软了下去。
一阵奚索的脚步声响,一个人自车后缓缓踱了过来。车后乃至远处。还有脚步声和车轮声、马啸声,可是公子朝犹如未见,他两眼发直,只是看着眼前这人。
这人身着武士袍,打绑腿,脚蹬战靴,上披半身甲,头上一只青铜角兽胄。斜挎弓。背箭壶,盔顶红缨簌簌直抖。看相貌。唇红齿白,鼻似悬胆。肤白如玉,蛾眉入鬓,明明俊俏无匹,却又带着股子难以掩饰的煞气。
公子朝身子巨震,刹那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似变得更加糊涂,只是喃喃地叫了一声:“南子……”
凝视着他憔悴的容颜,南子忽然微微一笑,昵声道:“子朝啊,你这个冤家,人家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公子朝心中电闪,忽然沉痛道:“南子,我却以为,我一定还能再见到你地。我恨,恨我们的身份让我们不能长相厮守:恨卫侯霸占了你、却又冷落了你。我不惜背负骂名,要借晋军之力把卫国彻底打垮,只为……只为我能堂堂正正的站在你的面前,只为我能堂堂正正的把你抱在怀里。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的一番苦心……,唉!”
他仰天长叹一声,有意无意地把淋漓滴血的脖颈亮给南子看:“可惜、可叹,我的一番苦心,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得了。你杀了我吧,只要……只要你觉得这样心里好过一些。”
南子一双秋水般澄澈的眸子深深凝视他半晌,忽然莞尔一笑,柔声道:“子朝呵……你还真是个傻瓜,亏你如此费尽心机……”
公子朝以为她被自己说的心软,心中狂喜,脸上神色却更加沉痛,泣然道:“不错,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我只能想出这么笨的办法……”
南子的声音更加柔媚,语气中却带起一丝轻蔑地讥诮:“你呀,这个时候,还想花言巧语地欺骗我,你把全天下人都当了傻瓜不成?”
公子朝顿时呆住,南子笑的更加欢快:“你爱我爱地真是好深啊,当着卫国将士的面说出这番话来,你就不担心我以后在卫侯面前地日子难过?子朝,你永远只会为你自己打算,为什么……我自以为如此聪明的一个人,却直到现在才真正看透了你?”
公子朝的脸色顿时难看无比,怔了半晌,才大声说道:“我……我当然知道卫侯现在在你面前也只是一个傀儡,卫宋两国的世卿公族,现在全在你的掌握之中。”
南子点头,娇娇俏俏地颔首笑道:“是呀是呀,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想办法让我相信你,却带着晋军毁我家园,夺我城池,必欲置我于死地呢?”
“我……我……”,公子朝语塞,渐渐像离了水的鱼儿似的,嘴唇不断张合,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子朝,你还记不记得,帮你盗符的时候我说过什么?”
“说过……说过什么?”公子朝意识散乱,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昔的精明。
南子嫣然一笑、颊酡如桃,眉宇间突然涌起一片煞气:“我说……他日你若负我,我必亲手杀你!”
公子朝脸色顿变,颤声道:“南子,你……你真的忍心?”
“你看!”
南子香肩微耸,让他注意自己身后的箭壶:“你看清楚了,里边只有一枝箭”
她格格地笑。笑声清脆悦耳,配着她美丽地容颜,仿佛这荒原上的一只妖魅:“这支箭是人家替你挡的国君那一箭呢,人家拱若珍璧。一直留在身边。”
公子朝茫然道:“带……带在身边……,做甚么?”
南子不答。忽然转身走去,独自一人向前方零落的芦苇荡中行走,身姿娉娉婷婷,步态轻盈动人。那款款扭动地腰肢。即便在甲胄掩饰之下,也别有一番醉人的韵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就是眼前地芦苇。芊芊芦苇,随意散逸。那几杆未倒的芦苇,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血红的阳光洒在它们和她的身上,她和它们地身影同样带着一份清高、一份落寞,一份空灵和恬静,那柔婉中隐藏着的宁折不弯的气质,在夕阳下闪耀出缤纷的魅力。
在她的身后,静静的。是一辆囚车。再往后。是战马、是武士、绵延数里……
他们都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那以夕阳和蒹葭为背景地一位伊人。柔美的身影与这横尸处处的荒野。构成了一副极具冲击力的优美画面,那是一种绝望中的美丽。带给人的不是希望,却又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公子朝茫然看着她窈窕的背影,依稀回到了第一次看到成年后的她时心中那种惊艳地感觉,她就这么一直向前走着,好象要走进那远远地芦苇荡中,从此远离这满是血腥的尘世。
忽然,她地身形一顿,小蛮靴向前轻扬,靴尖吻地,用力一点,扭腰、拧身,弓已在手,那枝箭顺势搭在弦上,怀抱一轮满“子朝!”
南子一声尖叫,松开了箭弦,箭矢掠空,他的血、她地泪,同时滚落尘埃……
晋国之乱,有愈演愈烈之势。一时中原诸侯人心惶惶,夹在晋楚之间的郑国既怕楚国